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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国后我才敢说:真正的巴基斯坦,和网上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

MerleRing · 昨天 13:30
飞机降落在双流机场,机舱门打开的瞬间,一股混着水汽的、熟悉的闷热涌了进来。
我叫李卫国,五十四岁,在巴基斯坦待了三年零七个月。
那里的风是燥的,太阳是烈性的,能把人皮肤里的水分一滴不剩地榨干。而成都的风是软的,黏糊糊地贴在身上,像我老婆张岚许多年前给我织的那件旧毛衣,带着一股子家的味道。
儿子小波和张岚都来了。
小波高了,也壮了,穿着时髦的T恤,头发烫得卷卷的,看见我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上来就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。
“爸,欢迎回家!”
我被他撞得一个趔趄,手里的帆布包差点掉在地上。那包里,装着我给他们带的礼物。
张岚没上来抱我,她就站在两米开外,眼圈红红的,上下打量着我,像是在看一个久别的陌生人。
她瘦了,眼角的皱纹也深了,头发里夹杂的白丝比我走的时候多了不少。
“黑了,也瘦了。”她开口,声音有点哑。
我咧开嘴想笑,却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。我提了提手里的包,说:“都回来了,走,回家。”
回家的路上,小波开着车。车是新买的,白色的国产SUV,宽敞明亮,车里还有一股皮革的香味。
我坐在副驾上,有些局促,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。这三年多,我在卡拉奇的工地坐得最多的是皮卡,车厢里永远颠簸,永远弥漫着一股柴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。
“爸,你看这车怎么样?上个月刚提的,落地快二十万了。”小波的语气里满是得意。
“好,好,宽敞。”我点点头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。
城市的变化太大了。高架桥纵横交错,玻璃幕墙的大楼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,路上的车流像一条望不到头的铁色河流。
我觉得自己像个一脚踏进新世界的旧时代的人,看什么都新鲜,看什么都隔着一层。
张岚坐在后排,一路没怎么说话,只是偶尔问我一句在那边吃得惯吗,睡得好吗。
我一一答了,说都挺好。
我没说的是,在俾路支省的沙漠里,我们住的是板房,夏天能热到五十度,停电是家常便饭。我也没说,为了赶工期,我曾经带着我的巴基斯坦徒弟艾哈迈德,连续在工地上泡了半个月,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。
这些苦,说出来做什么呢?回来了,就都过去了。
回到家,还是那个熟悉的两室一厅,张岚收拾得很干净。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果盘,还插着一瓶百合花。
我把帆布包放在沙发上,拉开拉链,一样一样地往外掏。
“这是给你的,羊绒披肩,那边的货色好。”我把一条暗红色的披肩递给张岚。
“给小波的,手工的皮夹克,你试试合不合身。”
“还有这个,松子,那边山上野生的,个头大,香得很。”
我像个献宝的孩子,把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分发。这些东西,是我抽空跑了很远的路,在当地人的集市上一点点淘换来的。每一件,都沾着那片土地的风沙和人情。
张岚摸着披肩,眼圈又红了,嘴上却说:“哎呀,你买这些干什么,浪费那个钱。”
小波把皮夹克往身上一套,对着穿衣镜照了半天,嘴里啧啧称赞:“爸,你这眼光可以啊,挺潮的。”
我心里一阵满足。
晚上,张岚做了一大桌子菜,都是我爱吃的。回锅肉,麻婆豆腐,烧白……红彤彤的辣椒油,亮汪汪的,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。
小波开了瓶好酒,给我和自己都满上。
“爸,这第一杯,我敬你。”他举起杯,“欢迎你平安回家,这几年,你辛苦了。”
我眼眶一热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,烧得我心里暖烘烘的。
这,就是家啊。
为了这个家,在外面吃再多苦,都值了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家里的气氛也热络起来。我讲着在巴基斯坦的见闻,讲当地的风土人情,讲我和那些皮肤黝黑、笑容淳朴的当地同事怎么一起工作。
“他们那的人,实诚。我带的那个徒弟,叫艾哈迈德,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特别尊敬我,天天‘李师傅’、‘李师傅’地叫。有一次我中暑了,他硬是跑了十几公里路,去镇上给我买药,回来的时候,自己都快虚脱了。”
我喝了点酒,话也多了起来。
“网上总说那边乱,不安全。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我们项目上,有专门的安保人员,当地老百姓对我们中国人,那真是没得说。你走在路上,他们会冲你笑,竖大拇指,用不标准的中文说‘你好’。那种感觉……”
我说到这里,顿住了,不知道该怎么形容。
那是一种被尊重、被需要的价值感。在那片土地上,我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打工者,我是一个传授技术的师傅,是一个建设者,是一个来自“巴铁”的朋友。
小波和张岚静静地听着,脸上带着笑。
可我渐渐发现,小波的笑容里,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敷衍。他的眼神不时飘向手机,手指在桌子底下悄悄地划拉着。
张岚的笑容也有些勉强,她更关心的,似乎是另一个问题。
“卫国,”她给我夹了一筷子烧白,状似不经意地问,“这次回来,公司那边……钱都结清了吧?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那股暖烘烘的劲儿,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。
我看着她,又看了看埋头玩手机的儿子,忽然觉得,这满桌的饭菜,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香了。
第一章 一地鸡毛的家宴
“结清了。”我放下筷子,从口袋里摸出烟盒。
三年没在家抽烟,动作都有些生疏了。我把烟递到嘴边,才想起来问:“家里能抽吗?”
张岚皱了皱眉,没说话,算是默许了。
小波抬起头,很自然地拿起打火机,凑过来给我点上。火苗“噌”地一下窜起,映着他年轻而又有些陌生的脸。
“那……总共有多少?”张岚追问道,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不太喜欢的光,一种对数字的、赤裸裸的渴望。
我吸了一口烟,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,压下了心里那点不舒服。
“公司给的海外补贴高,加上我平时省吃俭用,除了每个月给家里打的钱,卡里还存了六十来万。”
我说得很平静。这是我用三年多的汗水、孤独和风险换来的。每一分钱,都烙着俾路支省的太阳印。
“六十万?”张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连带着声音都高了八度。
小波也猛地抬起头,手机被他“啪”地一声扣在桌上。他的眼神比他妈的还要灼热,像两团火。
“六十多万?爸,真的?”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能听到墙上挂钟“滴答滴答”的声音。
我看着他们母子俩脸上如出一辙的兴奋,心里那点不舒服,渐渐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。
我以为他们会问我,这笔钱挣得辛不辛苦。我以为他们会说,爸,以后别去了,在家好好歇着。
但他们没有。
他们只看到了钱。
就好像我这三年多,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台去了远方的印钞机,现在,终于运回来了。
“太好了,太好了!”张岚一拍大腿,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,“卫国,这下好了,小波的事,有着落了。”
我心里一沉,看向儿子:“小波什么事?”
小波清了清嗓子,身子往前探了探,脸上带着一种即将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亢奋。
“爸,是这样。我跟几个朋友,准备合伙开个公司。”
“开公司?”我愣住了,“你不是在那个设计公司干得好好的吗?”
“嗨,那叫什么干得好好的?”小波一脸不屑,“一个月拿万把块钱死工资,给老板当牛做马,有什么前途?现在是什么时代了?是风口的时代!只要站在风口上,猪都能飞起来!”
“风口?猪?”我被他这些新潮的词儿说得一愣一愣的。
“就是搞直播带货,做MCN机构。”小波越说越兴奋,两手比划着,“我们已经看好地方了,也联系了几个小网红。现在就缺一笔启动资金。爸,你这笔钱,来得正是时候!”
他说得理所当然,好像这笔钱天生就该是他的启动资金。
我沉默了。
我看着眼前这个口沫横飞的儿子,觉得无比陌生。我记忆里的他,还是那个腼腆内向,喜欢跟在我身后看我修东西的小男孩。什么时候,他变成了这个满嘴“风口”、“流量”,眼神里闪着投机光芒的年轻人?
“搞直播?那玩意儿靠谱吗?”我问,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爸,你怎么这么老土啊!”小波有些不耐烦了,“现在这是最赚钱的行业!你看网上那些大主播,一场直播卖几个亿!我们不用做那么大,先做起来,等有了名气,拉到投资,以后就等着数钱吧!”
“卫国,你就让他试试吧。”张岚在旁边敲边鼓,“孩子有自己的想法,是好事。总比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强。再说了,他朋友里有懂行的,都策划好了,就差钱了。”
我看着她,问:“你懂什么是MCN吗?”
张岚被我问得一噎,随即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是不懂。可我懂我儿子!他想上进,我这个当妈的,砸锅卖铁也得支持!”
她这话,说得大义凛然,却像一把锥子,狠狠扎在我心上。
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的血汗钱,在他们眼里,就成了一个可以轻易拿去“试试”的赌注。
“这笔钱,我是准备留着给你和小波以后用的。比如换个大点的房子,或者给你存着养老……”我的声音低了下去。
“哎呀,换什么房子,这儿住得挺好。”张岚立刻打断我,“养老也不急,我们都还年轻。现在最要紧的,是小波的前途。他要是能把公司开起来,当上大老板,我们以后还愁什么?”
“是啊,爸。”小波凑过来,语气软了下来,带着点撒娇的意味,“你就当是投资我了。等我公司上市了,我给你换个大别墅!”
他给我画着一张空洞的大饼,就像在哄一个三岁的孩子。
我掐灭了烟头,把它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摁了摁。
一桌子的菜,已经凉了。红亮的辣椒油凝固住了,像一摊干涸的血。
我没说行,也没说不行。
我只是觉得很累,比在沙漠里顶着五十度高温连续干活还要累。
那顿欢迎我的家宴,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。小波和张岚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公司的未来,规划着那六十万要怎么花。一会儿说要租个高档写字楼,一会儿说要买最好的直播设备。
他们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锤子,敲在我心里。
我默默地吃着饭,味同嚼蜡。
我忽然很想念艾哈迈德,想念他递过来的那瓶冰水;想念工地上那些巴基斯坦兄弟,他们会在休息的时候,围坐在一起,弹着破旧的吉他,唱着我听不懂的歌。
他们的生活很清苦,但他们的快乐很简单,他们的尊重也很纯粹。
不像眼前这饭桌上的亲情,被金钱的算盘,打得噼啪作响。
吃完饭,我借口累了,想早点休息。
张岚给我铺好了床,被子是新晒的,有一股好闻的太阳的味道。
她坐在床边,帮我掖了掖被角,动作一如从前温柔。
“卫国,”她轻声说,“我知道你舍不得。可你想想,我们挣钱,不就是为了孩子吗?小波要是能出人头地,你这几年的辛苦,才算没有白费。”
我闭上眼睛,没有回答。
是啊,为了孩子。
可我想要的,是把他培养成一个踏踏实实、有真本事的人。而不是一个妄想着站在“风口”上,就能飞起来的投机者。
那一晚,我失眠了。
我躺在柔软的床上,听着窗外城市的喧嚣,却感觉自己像睡在一片坚硬的石头上。
我终于明白,回国后,我才真正开始了漂泊。
第二章 生了锈的螺丝钉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我就醒了。
生物钟还停留在巴基斯坦的时间,那边是凌晨三点,正是工地上最安静的时候。
我轻手轻脚地起床,不想吵醒张岚。客厅里,小波昨晚喝剩的酒瓶还摆在桌上,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“流量”、“变现”、“商业闭环”的草稿纸。
我看着那些陌生的词汇,感觉自己像个文盲。
我给自己倒了杯水,走到阳台上。
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。楼下,早起的老人们已经开始晨练,太极拳的舒缓音乐隐隐传来。不远处,早餐店的蒸笼冒着白色的热气,那是熟悉的、属于市井生活的人间烟火。
这一切,都让我感到亲切,又感到疏离。
我决定出去走走,去看看我工作了半辈子的地方——红星机械厂。
那是我从技校毕业就待的地方,从一个毛头小子,到一级焊工,再到带班的老师傅,我最好的年华,都留在了那里。
三年前,厂子效益不好,搞内部退养,我就是那时候办了手续,通过劳务公司去了巴基斯坦。
我想回去看看,看看那些老伙计,也想看看,我这一身的手艺,在这片土地上,还有没有用武之地。
厂子在东郊,离家有点远。我没让小波送,自己坐上了公交车。
公交车上,人不多。我靠在窗边,看着熟悉的街道一点点倒退。很多老旧的店铺都不见了,取而代-之的是一排排崭新的连锁店,招牌光鲜亮丽。
这个城市,像一个卸了妆又重新化了浓妆的女人,美则美矣,却少了几分熟悉的味道。
一个小时后,我在“红星厂”站下了车。
眼前的景象,让我愣住了。
记忆中,那扇气派的、刻着“红星机械总厂”几个大字的铁门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挂着“东城文创产业园”牌子的新式大门。
门口的保安,穿着笔挺的制服,很年轻,警惕地看着我这个穿着旧夹克衫的“外来人员”。
我有点不敢相信,走近了些,才发现,大门旁边那块刻着厂史的石碑还在,只是上面爬满了青苔,字迹也模糊了。
我走了进去,里面已经完全变了样。
原本轰鸣作响的生产车间,被改造成了一间间装修时髦的办公室、工作室和咖啡馆。墙上涂着各种夸张的涂鸦,以前用来吊装设备的巨大行车轨道,现在挂上了装饰性的彩灯。
我看到了小波嘴里说的那种“MCN机构”,玻璃门上贴着网红的照片。我还看到了画廊、陶艺吧、私房菜馆。
厂区中央那片我们以前用来乘凉的大榕树还在,树下却摆满了咖啡座,坐着些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,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,表情淡漠。
这里,再也闻不到机油和铁屑的味道了。空气里,弥漫着咖啡、香水和金钱混合的、一种轻飘飘的味道。
我凭着记忆,找到了我原来待的二车间。
车间的大门紧锁着,玻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。我把脸贴上去,使劲往里看。
里面空荡荡的,那些我熟悉得像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机床、电焊机、操作台,全都不见了。只有空旷的水泥地上,还留着一些深色的油渍,像一块块无法抹去的疤痕,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和火热。
我的心,也跟着空了。
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:“嘿,大叔,你找谁啊?”
我回过头,是一个穿着格子衬衫、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,胸前挂着个工牌,上面写着“园区管理办公室”。
“我……我以前在这里上班。”我有些局促地说,“就想回来看看。”
“哦,老员工啊。”年轻人恍然大悟,随即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礼貌的优越感,“这里早就不是工厂了,三年前就改制了。现在是文创园,搞文化创意的。”
“文化创意……”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。
“是啊,现在都搞这个,附加值高,又环保。”年轻人说,“像以前那种傻大黑粗的制造业,都是落后产能,早就被淘汰了。”
落后产能。
这四个字,像一根针,扎在我心上。
我那一手凭着眼睛和耳朵就能判断焊缝质量的绝活,我那能在零点几毫米的误差内完成精密焊接的技术,在他们眼里,成了“落-后产能”。
我感觉自己不是回到了故乡,而是闯入了一个陌生的国度。这里的语言,我听不懂。这里的规则,我也不明白。
“那……以前厂里的老师傅们,都去哪儿了?”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。
“不太清楚,有的提前退休了,有的可能自己找别的活儿干了吧。”年轻人耸耸肩,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,“大叔,这里面不能随便逛的,你要是没什么事,就请出去吧。”
我被他客气地“请”出了园区。
站在曾经的厂门口,看着眼前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“文创园”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,把我们这些旧时代的人,连同我们珍视的那些手艺、那些精神,都毫不留情地碾在了身后。
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从老旧机器上拆下来的螺丝钉,被扔进了废料堆。
曾经,我为这颗螺丝钉的坚固和精准而骄傲。
现在,它生了锈,变得一文不值。
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,心里空落落的。
路过一家劳务市场,门口围着一群人,大多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,面容黝黑,神情焦虑。牌子上写着招工信息:保安,月薪三千五;保洁,月薪三千;快递分拣员,计件工资……
没有一个岗位,需要我这样的一级焊工。
我站了一会儿,默默地转身离开了。
回到家,张岚和小波都不在。桌上留了张字条,是张岚的笔迹:我和小波去看场地了,午饭你自己解决。
我从冰箱里拿出剩菜,用微波炉热了热,胡乱吃了几口。
下午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打开了那个从巴基斯坦带回来的、艾哈迈德送我的手工木盒。
盒子里,是我这三年的照片。
有我和艾哈迈德在巨大的桥墩下的合影,他笑得像个孩子。有我们在项目竣工仪式上,和所有中巴员工一起拉起横幅的照片。还有一张,是我在教一群巴基斯坦年轻工人操作焊机,他们围在我身边,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敬佩。
在那些照片里,我的腰杆挺得笔直,我的脸上,有汗水,有疲惫,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被需要的尊严。
我摩挲着那些照片,眼眶有些发热。
我忽然意识到,那片燥热、贫瘠的土地,才是我真正的“价值高地”。而在故乡这片繁华、时尚的“文创园”里,我,只是一个被淘汰的、生了锈的螺丝钉。
第三章 枕边吹来的风
晚上,张岚和小波回来了,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打了胜仗似的兴奋。
“卫国,地方看好了!就在市中心一个甲级写字楼里,气派得很!”张岚一进门就嚷嚷开了,把手里的包往沙发上一扔。
小波跟着附和:“是啊,爸,装修也好,拎包入驻。邻居都是些互联网大公司,在那办公,倍儿有面子!”
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,完全没注意到我阴沉的脸色。
“租金一年就要二十万。”小波搓着手,眼睛放光,“再加上买设备、签网红、前期运营,爸,你那六十万,正好够!”
我坐在沙发上,一言不发。
屋子里的空气,因为我的沉默,渐渐冷却下来。
张岚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,她收起笑容,在我身边坐下,试探着问:“怎么了,卫公?不高兴啊?”
我抬起头,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问:“你们有没有想过,万一……失败了呢?那可是我拿命换来的钱。”
“呸呸呸!说什么晦气话!”张岚立刻打断我,脸上有些挂不住,“还没开始呢,你就咒我们失败?”
“我不是咒,我是说风险。”我的声音很平静,“小波,你做的那个商业计划书,我昨天晚上看了。全是些空话、大话,什么打造流量矩阵,什么赋能商业价值……我问你,最基本的东西,你的盈利点在哪里?你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?凭什么那些网红要跟你签约?凭什么商家要找你带货?”
我一连串的问题,把小波问懵了。
他张了张嘴,脸憋得通红,半天憋出一句:“这……这些我朋友都懂!他有资源!”
“你朋友?”我冷笑一声,“你那个朋友,我见过吗?靠谱吗?你们签合同了吗?股权怎么分?他出多少钱,你出多少钱?”
“他……他出技术和资源,我出资金。”小波的声音越来越小。
“所以,就是让你一个人出钱,他空手套白狼?”我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就上来了,“小波,你今年二十六了,不是十六岁!这么简单的道理,你会想不明白?”
“爸!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朋友!”小波急了,站了起来,“我们这是合伙创业!是信任!你这种老一辈的思想,根本不懂我们年轻人的模式!”
“我不懂?我只懂一件事,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!”我拍着桌子,也站了起来,“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!我告诉你,这钱,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去干这种不着边际的事!”
客厅里,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这是我回家后,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。
小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嘴唇哆嗦着,最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“砰”的一声,像一记重锤,砸在我和张岚心上。
“李卫国!你干什么!”张岚也火了,指着我的鼻子,“孩子好不容易有点上进心,你就这么给他泼冷水?有你这么当爹的吗?”
“我这是为他好!是拉他一把,不是推他下火坑!”我吼了回去。
“什么火坑?我看你就是舍不得钱!你就是自私!”张-岚的声音尖利起来,“你在外面风光了,当师傅,受人尊敬!你回来看看这个家!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?”
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像断了线的珠子。
“你一个月是给我打钱,可钱能代替人吗?家里的水管坏了,我一个女人家,自己扛着工具箱去修!我半夜发高烧,一个人去医院挂急诊!小波工作不顺心,回来跟我吵,我跟谁说去?”
“邻居家的老王,儿子给他换了新车。对门的刘姐,女儿给她买了金镯子。就我!人家问我,你家老李在国外挣大钱了吧?我脸上笑着,心里苦着!我盼星星盼月亮,把你盼回来了,指望这个家能有个顶梁柱,指望孩子能有出息,你倒好,一回来就跟他对着干!”
她一边哭一边说,字字句句,都像鞭子,抽在我身上。
我哑口无言。
我只看到了我的孤独和失落,却忽略了她的艰辛和委屈。
我的心,一点点软了下去。
“阿岚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我试图解释。
“你就是那个意思!”她根本不听,“李卫国,我算是看透你了。你心里,根本就没有这个家!你还当自己是巴基斯坦那个受人吹捧的‘李师傅’呢!你醒醒吧!这里是中国,是成都!这里的人,只认钱,不认你那些虚头巴脑的道理!”
“你儿子要是没出息,以后连媳妇都找不到!你和我,老了也得跟着受穷!你那点钱,攥在手里能生崽儿吗?你不投资,它就是一笔死钱!”
她的话,像一把把刀子,戳得我心口生疼。
我一直以为,我们是同甘共苦的夫妻,有着共同的价值观。我以为她会理解我对于“踏实”、“本分”的坚守。
可我错了。
时间,距离,还有这个飞速变化的社会,已经把我们变成了两种人。
我珍视的那些东西,技术、良心、情义,在她看来,都成了“虚头巴-脑”的道理。
而她信奉的,是更直接、更冷酷的生存法则。
那一晚,我和张岚分房睡了。
我躺在小波小时候睡过的小床上,床已经有些短了,我的脚都伸不直。
我能听到隔壁主卧里,传来张岚压抑的哭声。
我的心,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,透不过气来。
我开始怀疑,我回来的决定,到底是不是对的。
在巴基斯坦,我和我的同事们,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,说着不同的语言,但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,我们一起流汗,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。我们的关系,简单而纯粹。
可是在这里,在我自己的家里,和我的妻子,我的儿子,我们说着同一种语言,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枕边人吹来的风,不是暖的,是冷的。
冷得,让我彻骨寒心。
第四章 喀喇昆仑的风
接下来的几天,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冷战。
张岚不跟我说话,每天板着一张脸,做饭、洗衣,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。
小波更是整天不见人影,听张岚说,他去找他那个“有资源”的朋友,继续商量“创业大计”去了。
这个家,明明三个人都在,却安静得像一座空房子。
我成了这个家里的“孤家寡人”。
白天,我无处可去,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我一遍遍地擦拭那个艾哈迈德送我的木盒子,一遍遍地翻看那些照片。
照片上的每一个人,笑容都那么灿烂。
我想起了艾哈迈德。
他是个瘦高个的巴基斯坦小伙子,眼睛像喀喇昆仑山上的湖泊一样清澈。他是我所有徒弟里,最聪明,也最能吃苦的一个。
我们第一次见面,是在一个露天的焊接培训场上。当时,我正在演示一个高难度的仰角焊。火花四溅,刺眼的光芒让很多人都下意识地别过头去。
只有他,戴着防护面罩,一动不动地站在最近的地方,看得目不转睛。
从那天起,他就成了我的“跟屁虫”。
我走到哪儿,他跟到哪儿。我操作的时候,他就在旁边认真地看,拿个小本子记着。我休息的时候,他就端茶倒水,用蹩脚的中文,一个劲儿地问我各种技术问题。
“师傅,为什么这个角度,电流要调小一点?”
“师傅,这个焊缝,怎么样才能焊得像鱼鳞一样漂亮?”
他的求知欲,像一团火,也点燃了我这个当师傅的热情。我把我这几十年来摸索出的所有诀窍,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。
我们之间的关系,早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师徒。
在那个陌生的国度,他就像我的亲人。
有一次,我过生日。工地上没什么好东西,他却神神秘秘地捧来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。
打开一看,是一块温热的馕。上面,用番茄酱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汉字:“师傅,生日快乐。”
我当时就忍不住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一个大男人,在工地上哭,是件丢人的事。我赶紧转过身,假装去看远处的风景。
风沙吹过喀喇昆仑山脉,吹到这片荒凉的工地上,带着一股苍凉而又雄浑的力量。那一刻,我所有的孤独和思乡之情,都被那块温热的馕给治愈了。
还有一次,项目部组织去附近的村落慰问。我看到一个老人坐在家门口,用一块朽木,雕刻着一个精美的盒子。那手艺,巧夺天工。
我当时就看呆了。
艾哈迈德看出了我的心思。过了大概半个月,他把一个崭新的木盒子交到我手里,就是我现在拿着的这个。
“师傅,我求了那个老爷爷好久,他才答应再做一个。送给你,希望你喜欢。”他挠着头,笑得有些羞涩。
我打开盒子,里面铺着一层红色的绒布。我知道,这盒子,在当地,是用来装最宝贵的东西的。
我把这些回忆,小心翼翼地收在心里,就像把这个木盒子收在行李箱里一样。
它们是我这三年里,最宝贵的财富。
它们证明了,我的价值,不仅仅是那张存有六十万的银行卡。
我拿出手机,犹豫了很久,还是点开了那个很久没用过的国际社交软件。
我找到了艾哈迈德的账号。他的头像,还是我们俩在工地上的合影。
我打下了一行字:艾哈迈드로,最近怎么样?工作还顺利吗?
(艾哈迈德,最近怎么样?工作还顺利吗?)
发出去之后,我心里有些忐忑。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我,毕竟,隔着时差,也隔着那么远的距离。
没想到,不到五分钟,手机就震动了一下。
是艾哈迈德的回复,是一段语音。
我赶紧插上耳机,点开。
一股熟悉的、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传了出来:“师傅!真的是你吗?师傅!我太想你了!”
他的声音里,充满了惊喜和激动,像个找到了失散亲人的孩子。
我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我立刻也回了一段语音过去:“是我,艾哈迈德。我回中国了。”
“太好了!师傅回家了!你还好吗?家人都好吗?”
“都好,都好。”我撒了个谎。
我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,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。
他告诉我,我走之后,他又参与了一个新的水电站项目。因为技术过硬,他现在已经能独立带班了,成了一名小小的“艾哈迈德师傅”。
“师傅,都是你教得好。”他在语音里,诚恳地说,“我现在带我的徒弟,也是用你教我的方法。我告诉他们,做我们这一行,手艺是根本,良心是底线。焊出来的每一条焊缝,都要对得起自己,对得起工程。”
手艺是根本,良心是底线。
这句我曾经无数次对他说过的话,从他嘴里说出来,再传到我的耳朵里,仿佛带着一种千钧重的力量。
它穿透了这间屋子里的冷漠和功利,像一道光,照进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。
“师傅,你什么时候还回来?我们都很想你。项目上的兄弟们,都盼着你回来指导我们呢!”
“我……”我一时语塞。
我还回得去吗?
我还能回到那个需要我、尊重我的地方去吗?
挂断和艾哈迈德的通话,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。
我看着窗外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,把天空映成一片虚假的、橘红色的光晕。
这个城市很繁华,很现代。
但在这里,没人跟我谈“手艺”和“良心”。
他们只跟我谈“风口”和“变现”。
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不想再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一样,被扔在这个角落里,慢慢腐烂。
我要去找回我的价值。
哪怕,那个地方,远在千里之外。
第五章 淬火重生的光
第二天,我没有再把自己闷在家里。
我穿上了一件最体面的衬衫,刮干净了胡子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使劲扯出一个笑容。
镜子里的人,虽然眼角有了皱纹,两鬓也添了白发,但眼神里,重新有了一点光。
那是被艾哈迈德那番话点亮的光,是被喀喇昆仑的风吹亮的光。
我去了市里最大的人才市场。
和东郊那个专招普工的劳务市场不同,这里西装革履,人来人往,每个人都行色匆匆,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和焦虑。
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,夹在其中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我一家一家地看招聘海报。金融、IT、销售、新媒体运营……那些热门的岗位,都要求年轻,要求学历,要求有“互联网思维”。
我捏着自己那份只有一页纸的简历,感觉有些拿不出手。上面除了“一级焊工”这个看起来有些过时的职称,就只有在红星厂和巴基斯坦项目的经历了。
走了大半圈,我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看到了一家公司的招聘信息。
“诚聘:特种焊接技术顾问(海外项目)”
我的心,猛地跳了一下。
我走上前去,招聘台后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戴着眼镜,看起来很斯文。
我把简历递了过去。
他接过去,看了一眼,眉毛微微挑了一下。
“李卫国师傅?”他抬起头,有些惊讶地看着我,“您……是之前在中巴经济走廊CPEC项目上工作的那个李卫国师傅?”
我愣住了:“你认识我?”
他笑了,站起身,主动向我伸出手:“李师傅,您好您好,久仰大名!我叫王建,是华夏工程公司的HR。我们公司和您之前服务的公司有合作,我听我们那边的项目经理,提起过您好几次。说您是咱们中国工人里的技术大拿,是咱们的‘金牌焊工’!”
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赞誉,让我有些手足无措。
我有多久,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称呼了?
在家里,我是“老土”的父亲,是“自私”的丈夫。在人才市场,我是一个格格不入的、被时代淘汰的中年人。
而在这里,我却成了别人口中的“技术大拿”、“金牌焊工”。
这种反差,让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。
“过奖了,过奖了。”我握着他的手,连声说道。
“不是过奖,是事实。”王建很认真地说,“李师傅,不瞒您说,我们找您这样的专家,找了很久了。”
他把我请到旁边的休息区,给我倒了杯水,跟我详细地聊了起来。
原来,他们公司最近在非洲承接了一个大型的能源管道项目,对焊接技术的要求非常高,尤其是特种金属的焊接,需要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师傅来把关和培训当地工人。
“我们找了很多年轻人,技术是不错,但都缺了点东西。”王建叹了口气,“缺了您这一辈人身上那种,在各种复杂工况下解决问题的经验,还有那种……怎么说呢,那种‘匠心’。”
匠心。
又是一个久违了的词。
我静静地听着,心里像有一团火,在慢慢地复燃。
“李师傅,您的简历,我都不用细看了。您在CPEC项目上的履历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”王建诚恳地看着我,“我们想聘请您,担任我们这个项目的技术总顾问。主要负责技术培训和现场质量监督。薪资待遇方面,我们绝对会给到业内最高标准。当然,工作地点在海外,会比较辛苦。”
“我不怕辛苦。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在家里跟亲人冷战,那种心里的苦,比在工地上流再多汗都难熬。
“那太好了!”王建喜出望外,“这样,李师傅,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,来我们公司,跟我们的项目总工和主管领导见个面,聊一下具体的细节?”
“我随时都可以。”
我们约好了时间,交换了联系方式。
走出人才市场,正午的阳光照在我身上,暖洋洋的。
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了。
我就像一块被扔进冷水里的钢铁,经历了家庭的冷遇和社会的漠视,心都快凉透了。而王建的出现,就像一把火,重新把我投进了淬炼的熔炉。
虽然会有捶打,会有高温,但那才能让我重新变成一块坚固的好钢。
那是一种被需要、被认可的感觉。
它比银行卡里的六十万,比市中心的大房子,更能让我找到自己的位置,找回一个男人的尊严。
我没有立刻回家,而是在街上慢慢地走着。
我走进一家书店,在里面逛了很久。我买了几本关于非洲风土人情的书,还买了一本最新的《特种金属焊接手册》。
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看书了。
回到家,张岚和小波依然不在。
我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感到失落,反而觉得松了口气。
我把新买的书放在书桌上,然后拿出手机,给艾哈迈黛发了一条信息:
“艾哈迈德,师傅可能要去非洲了。到时候,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同行了。”
这一次,我没有再提“指导”两个字。
因为我忽然明白,传承,不仅仅是上对下的教导,更是同路人之间的相互鼓励和并肩前行。
艾哈迈德很快回了信息,是一个敬礼的表情,后面跟着一行字:
“太好了师傅!为您骄傲!中国技术,走到哪里都是最棒的!”
看着那面小小的五星红旗图标,我的心里,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。
是啊,中国技术。
我,李卫国,就是中国技术的一部分。
我这双手,虽然布满了老茧和伤疤,但它能创造出最牢固的连接,能铸就一个国家的工业脊梁。
这,才是我的根,我的魂。
第六章 “风口”上的猪与“压舱”的石
我决定和妻儿摊牌。
不是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,而是以一个重新找到自己位置的男人的姿态。
晚上,我特意下厨,做了两个家常菜。张岚和小波回来的时候,看到桌上的饭菜,都愣了一下。
这几天的冷战,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。这顿饭,像一个破冰的信号。
“吃饭吧。”我平静地说。
饭桌上,谁也没说话。
吃了一会儿,我放下筷子,开口了。
“我今天出去找了份工作。”
张岚和小波都抬起头,看着我。张岚的眼神里有一丝惊讶,而小波的眼神,则带着几分不以为然。
在他看来,我这个年纪能找到的,无非是保安、门卫之类的活儿。
“华夏工程公司,聘请我去做海外项目的技术总顾问。”我一字一句,说得很清晰。
“技术总顾问?”张岚重复了一遍,显然没太明白这个职位的分量。
小波却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爸,都什么年代了,还总顾问?听着挺唬人,一个月给多少钱啊?”他的语气里,带着一丝轻蔑。
我看着他,没有生气。
“钱的事情,还没最后谈。但最重要的是,人家需要的,是我这几十年的手艺和经验。”我顿了顿,目光转向他,“小波,你那个公司,谈得怎么样了?”
提到他的公司,小波立刻来了精神。
“差不多了!我朋友已经把商业计划书最终版发我了,就等我们的资金到位,马上就能注册了!”
“是吗?拿来我看看。”
小波有些不情愿,但还是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,递给我。
我接过来,打开。
里面是打印精美的PPT,各种花里胡哨的图表,充斥着“流量池”、“私域运营”、“生态化反”这些我看不懂的词。
我翻得很快,直接翻到最后关于财务预测和股权结构的部分。
“你这个朋友,叫周浩,对吧?”我问。
“对啊,怎么了?”
“这个计划书里写着,公司注册资本一百万。你出资六十万,占股百分之六十。他出资四十万,占股百分之四十。”
“是啊,有什么问题吗?”小波理所当然地说。
“他那四十万,什么时候到账?”我追问。
“他说……他说他家里的钱都投在别的项目里了,暂时周转不开。等公司运营起来,有了流水,他再慢慢补上。”小波的声音低了一些。
我“啪”地一声合上文件夹,扔在桌上。
“所以,他一分钱不出,就占你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?”
张岚也听出了不对劲,紧张地看着儿子:“小波,是这样吗?”
“哎呀,不是不出,是晚点出!我们是朋友,是合伙人,最重要的是信任!”小波还在嘴硬。
“信任?”我冷笑,“我再问你,计划书里写的,前三个月要签约二十个独家主播,每个主播的签约费预估是两万。这四十万,从哪里出?”
“从……从我那六十万里出啊。”
“也就是说,你不仅要承担全部的房租、设备、人员工资,还要替他垫付他拉拢人脉的成本?”我的声音越来越冷,“小波,你这不是在创业,你是在给骗子送钱!”
“爸!你别血口喷人!周浩不是骗子!”小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“是不是骗子,你打个电话就知道了。”我把手机推到他面前,“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周浩,告诉他,你只能出三十万。另外三十万,必须他出。你看他是什么反应。”
小波的嘴唇哆嗦着,眼神里充满了挣扎。
张岚也急了,推了推儿子:“小波,你快打呀!问清楚!”
在我和张岚的注视下,小波颤抖着手,拨通了那个叫周浩的电话,还按了免提。
电话响了几声,接通了。
“喂,小波,怎么了?钱准备好了?”对面传来一个轻浮的男声。
“周……周浩,”小波结结巴巴地说,“我爸这边……出了点状况,我……我暂时只能拿出三十万。你看,另外三十万,能不能你先想想办法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足足有十几秒钟。
然后,那个轻浮的声音,瞬间变得冰冷而又不耐烦。
“搞什么啊?三十万?三十万够干嘛的?租个办公室都不够!我说李小波,你到底想不想干了?不想干就早说,别耽误我时间!我这边还有好几个投资人排着队呢!”
说完,对方“啪”地一下,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听着手机里传来的“嘟嘟”忙音,小波的脸,瞬间变得惨白。
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,瘫坐在椅子上,眼神空洞。
张岚也傻眼了,嘴巴张着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客厅里,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站起身,走到小波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小波,爸知道你想成功,想赚钱,这没错。”我的声音放缓和了,“但是,想赚钱,得靠真本事,得脚踏实地。”
“你总说,站在风口上,猪都能飞起来。可是你想过没有,风停了之后呢?那些飞起来的猪,会摔得比谁都惨。”
“做人,做事业,不能总想着去找风口。得先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,一块沉甸甸的、能压住船舱的压舱石。这样,不管外面风浪多大,你自己的船,才不会翻。”
我这番话,说得很慢,很重。
这是我一辈子的经验和感悟。
小波抬起头,看着我,眼眶红了。他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羞愧的神情。
他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那份花里胡哨的商业计划书,一点点地撕碎,扔进了垃圾桶。
那一刻,我知道,他心里的那个“风口梦”,碎了。
虽然很疼,但碎了,总比真的摔死要好。
第七章 心里的那杆秤
小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整整一天没出来。
我和张岚都很担心,但谁也没有去打扰他。有些跟头,必须自己摔。有些路,必须自己想明白。
晚饭的时候,张岚敲了敲他的门。
“小波,出来吃点东西吧。”
门开了,小波走了出来。他的眼睛又红又肿,但神情却比昨天平静了许多。
他坐到饭桌前,拿起筷子,默默地扒了两口饭,然后抬起头,看着我。
“爸,对不起。”
这三个字,他说得很轻,却很有分量。
我心里一酸,摇了摇头:“傻孩子,跟爸说什么对不起。你没做错什么,只是太年轻,太想证明自己了。”
张岚也在旁边抹着眼泪,给儿子夹了一大块肉:“吃了这个亏,是好事。以后看人,就能看准一点了。”
小波低下头,又扒了一口饭,然后问我:“爸,你那个……技术总顾问的工作,真的要去吗?”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“已经跟那边谈好了,下个月就走。”
“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……”张岚的语气里,满是失落和不舍。
“不一样了。”我看着她,认真地说,“以前出去,是为了挣钱养家。这一次,我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张岚愣住了,没明白我的意思。
我继续说:“阿岚,我知道,你觉得我这身手艺,现在不值钱了,觉得我思想老套,跟不上时代。我自己也一度这么认为。但是,这次找工作的经历让我明白,不是手艺不值钱,是咱们看问题的眼光,有时候太窄了。”
“在这个城市里,大家都在追逐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,房子,车子,票子。没人关心一条焊缝焊得漂不漂亮,一台机器修得好不好。可是,把眼光放远一点,放到更广阔的地方去,放到那些正在建设和发展的地方去,我这点手艺,就是他们最需要的‘宝贝’。”
“我去做技术顾问,不仅仅是为了那份工资。更是为了把这门手艺传下去,为了让更多像艾哈迈德那样的年轻人,能靠着实实在在的技术,改变自己的命运。这件事,让我觉得,我这辈子,活得有价值,有尊严。”
我这番话,说得很平静,但每一个字,都发自我内心。
张岚和小波都静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。
我能看到,他们的眼神,在慢慢地发生变化。
那种不解、埋怨和轻视,渐渐地,被一种理解,甚至是敬佩所取代。
“爸,”小波开口了,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……我能跟你学技术吗?”
我猛地一怔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想跟你学焊接。”小波抬起头,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我不想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。我想学一门能让我安身立命的、真正的本事。就像你一样。”
我的眼眶,一下子就湿了。
我等这句话,等了太久了。
我以为,我的这门手艺,到我这里,就要失传了。我以为我的儿子,永远也看不上我这个“傻大黑粗”的工匠。
没想到,在经历了一场虚假的“风口”之后,他最终选择的,是这条最踏实、也最辛苦的路。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,声音都有些哽咽:“好!好!只要你肯学,爸就把会的东西,全都教给你!”
张岚看着我们父子俩,也破涕为笑。
她站起身,给我盛了一碗汤,递到我面前,轻声说:“卫国,你放心去吧。家里有我,还有小波。我们都支持你。”
那一刻,家里所有的冰冷和隔阂,都烟消云散了。
那碗汤的热气,氤氲了我的双眼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
家人之间,最重要的,不是金钱的给予,也不是物质的满足。
而是一种相互的理解和尊重。
是当你在外面拼搏时,他们能明白你的坚守和不易。当你回到家里时,他们能看到你精神上的价值。
每个人的心里,都有一杆秤。
称的,不是钱多钱少,而是情义的轻重,是人格的分量。
之前,我们家这杆秤,失衡了。
现在,它终于被扶正了。
那笔我从巴基斯坦带回来的六十万,我最终没有动。
我跟小波说:“这笔钱,爸给你留着。等你真正学出师了,想自己开个小小的加工厂,或者做点跟技术相关的实业,爸支持你。但在这之前,你要先学会,怎么做一个真正的‘压舱石’。”
小波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他没有再提创业的事,而是真的开始跟着我,从最基础的理论知识学起。
我把我那些珍藏多年的专业书都翻了出来,一本本地给他讲。
他听得很认真,做的笔记,比我当年带过的任何一个徒弟都详细。
我看到了他身上,那股久违了的、属于年轻人的踏实和沉静。
我知道,我的儿子,正在走上一条正确的路。
第八章 铁,是这样炼成的
一个月后,我再次踏上了远行的路。
这一次,去机场送我的,依然是张岚和小波。
但心情,已经完全不同。
没有了初归时的隔阂与陌生,也没有了家宴上的功利与算计。张岚的眼神里,满是温柔的牵挂。小波的脸上,则带着一种儿子对父亲的、发自内心的崇拜。
“爸,到了那边,照顾好自己。别太拼了。”小波帮我提着行李,反复叮嘱。
“放心吧。”我拍拍他的肩膀,“家里的事,就交给你了。身体不好,你要多担待。还有,我留给你的那些书,要坚持看。基本功,一定要打扎实。”
“知道了,爸。”他用力地点头,“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
张岚没多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,眼圈红红的。
“去了,就安心工作。家里,有我们。”
我点点头,给了他们母子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这一次的拥抱,是那么的温暖,那么的踏实。
飞机起飞,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,我的心里,没有了离愁,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。
非洲的项目,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。
这里更加炎热,物资也更加匮乏。但这里的人,和我在巴基斯坦遇到的兄弟们一样,淳朴、热情,对知识充满了渴望。
我很快就投入到了工作中。
我带着一群肤色黝黑的非洲年轻人,从最基础的焊接原理讲起,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操作设备,如何控制电流,如何打磨出一条完美的焊缝。
他们的眼睛里,闪烁着和当年艾哈迈德一样的光芒。
每当看到他们学有所成,用自己亲手焊接的管道,为自己的家乡带去能源和希望时,我心里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。
这种成就感,是再多金钱也换不来的。
我和小波,保持着每周一次视频通话的习惯。
他会向我汇报他的“学习进度”,问我各种稀奇古怪的技术问题。有时候,为了一个焊接参数,我们父子俩能在电话里争论半天。
我看到,他的手上,渐渐磨出了老茧。他的言谈举止,也少了过去的浮躁,多了几分工科男特有的严谨和沉稳。
张岚会在旁边,笑着“抱怨”:“你看看你儿子,现在快成书呆子了。整天抱着你那些破书看,话都变少了。”
但我知道,她心里是高兴的。
有一次,小波在视频里,兴奋地举着一个他自己焊的铁盒子给我看。
那盒子的焊缝,虽然还有些粗糙,但已经有模有样了。
“爸,你看,这是我焊的!虽然比不上艾哈迈德师傅送你的那个木盒子,但这也是我亲手做的!”
我看着屏幕里,儿子那张沾着油污、却笑得无比灿烂的脸,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
我知道,他懂了。
他懂得了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价值的快乐。
他懂得了“手艺”和“良心”的真正分量。
两年后,项目第一期顺利竣工。我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,回国休整。
回到家,我惊讶地发现,家里变了样。
阳台被小波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操作间,摆着一台小型的二手焊机和各种工具。墙上,挂着他画的各种结构图纸。
张岚告诉我,小波现在在一家大型的钢结构公司实习,从最底层的焊工助理做起。虽然辛苦,工资也不高,但他每天都干劲十足。
“他说,他要先把所有工种都摸透了,以后才有可能,成为像你一样的技术专家。”张岚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满是骄傲。
那天晚上,我收到了艾哈迈德发来的信息。
他告诉我,他所在的公司,也接到了一个去非洲的援建项目。他作为技术骨干,即将带队出发。
“师傅,我们很快就能在非洲大陆上,并肩作战了!”
我看着这条信息,久久不能平静。
我想起了三年前,我刚回国时的迷茫和失落。我想起了网上那些关于巴基斯坦的片面之词,和现实中那份淳朴的友谊。
真正的巴基斯坦,和网上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那里的友谊,是“铁”的,因为它是在烈日和汗水中,在相互尊重和扶持中,一点点锻造出来的。
而真正的生活,也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。
它不是永远在“风口”上飞翔,更多的时候,是像一块“压舱石”一样,沉在水下,默默地承受压力,稳住人生的航船。
家人间的感情,也像一块铁。
它需要经历误解的冷水,需要经历现实的捶打,更需要用理解和包容的火焰,去反复淬炼。
只有这样,它才能真正地百炼成钢。
我看着阳台上,儿子留下的那个铁盒子,又摸了摸口袋里,艾哈迈德送我的那个木盒子。
我笑了。
铁,原来是这样炼成的。
家,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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