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爸的电话打来时,我正在改一份估值模型。
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,像一群黑色的蚂蚁,看得我眼晕。
“小默,出事了!”
我爸的声音抖得厉害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恐慌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按着太阳穴,“爸,慢慢说,怎么了?”
“祖坟!你爷爷的坟!人家要给推了!”
我脑子嗡的一声。
“什么人?”
“搞开发的,说是要建什么……什么商业广场。今天来了好多人,拉了红线,就在咱家祖坟那块地。你快回来一趟吧!你爸我没用,我说不过他们……”
电话那头,我爸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。
我抓起外套,跟主管请了假,直接冲向高铁站。
十二个小时后,我站在了村口。
还没到那片山坡,就看见一排红色的巨大横幅,上面印着刺眼的白字:“支持城市发展,共建美好家园”。
几台黄色的挖掘机,像史前巨兽一样,停在不远处,钢铁的臂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我爸妈,还有几个沾亲带故的叔伯,都围在一片拉着警戒线的区域外。
我爸的背驼得更厉害了,满脸的褶子都写着无助。我妈在一旁抹眼泪。
警戒线内,几个戴着安全帽的人正在用白石灰画线。
其中一个穿着白衬衫、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,正不耐烦地对我爸他们挥手。
“都说了,会给赔偿的!一个坟头三千块,够意思了!别在这儿耽误我们施工!”
我走过去,扶住我爸的胳膊。
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
他看见我,像是找到了主心骨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“小默,你爷爷……”
我拍了拍他的背,转向那个白衬衫。
“你好,我是这家的儿子。”
白衬衫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眼神里满是轻蔑,“儿子来了正好,跟你爸妈说说,赶紧把这事儿办了。我们这是政府重点项目,谁都挡不住。”
“挡不住,也得讲道理吧?”我语气很平。
“道理?”他嗤笑一声,“道理就是,这片地我们拍下来了,手续齐全。你们的坟,占了我们的地,我们给赔偿,就是最大的道理!别给脸不要脸!”
我三叔是个爆脾气,当场就要冲上去,“你嘴巴放干净点!”
我一把拉住了他。
“别冲动,三叔。”
然后,我看着那个白衬衫,一字一句地问:“我只想知道,是谁做的决定?项目负责人是谁?公司叫什么?”
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。
“你算老几?还打听我们老板?告诉你也无妨,金龙地产,王建军王总!听过没?市里最大的开发商!识相的,拿着钱赶紧迁坟,不然等挖掘机开过去,你们连骨灰都捡不着!”
金龙地产,王建军。
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。
我爸拉着我的袖子,声音都在发颤,“小默,不能让他们动啊,你爷爷一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……”
我回头,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土坟。
坟前那块歪歪扭扭的石碑,还是我小时候跟着爷爷一起立的。
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,一辈子没出过远门,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埋在这片能看见村里炊烟的山坡上。
他说,这样就能一直看着我们。
现在,有人要让他“住”的地方,酿成钢筋水泥的地基。
我的心像被一只酷寒的手攥住了,疼得发紧。
但我脸上,什么心情都没有。
我对那个白衬衫说:“三千块,我们不要。”
他眉头一挑,“嫌少?那你说个数。”
“我们不谈钱。”
我拉着我爸,“爸,我们回家。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我爸急了,“小默!你……”
“回家。”我加重了语气,眼神不容置喙。
我妈也拉着我爸,“听孩子的吧。”
在所有亲戚不可思议的目光中,在那个白衬衫和工人们嘲弄的注视下,我带着我爸妈,转身离开了那片山坡。
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视线,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。
“还以为从大城市回来的有多大本事呢,原来是个怂包!”
“就这么走了?笑死人了。”
声音不大,但足够清晰。
我爸的身体在发抖,不是因为冷,是气的。
回到家,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一拳砸在桌子上。
“陈默!你到底怎么想的?我们就这么认了?那是你亲爷爷!”
这是我爸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我。
我妈也在旁边哭,“是啊,小默,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啊……”
我给他们一人倒了杯热水。
“爸,妈,你们相信我吗?”
他们看着我,没说话。
“如果相信我,这件事,就到此为止。”
“我们不闹,不吵,也不去上访。”
“他们要推,就让他们推。”
我爸猛地站起来,指着我的鼻子,“你……你这个不孝子!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!”
他气得嘴唇发紫,捂着胸口喘不上气。
我妈赶紧过去给他顺气,眼泪掉得更凶了。
“你这是要气死你爸啊!”
我没再解释。
我知道,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。
那天晚上,我爸没跟我说一句话,晚饭也没吃。
我妈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,最后凉透了,她一个人坐在桌边,默默地流泪。
我一个人在房间里,坐了一整夜。
窗外,能隐约听到山坡那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。
我知道,那是我爷爷的安宁,被一点点碾碎的声音。
我没有愤怒地咆哮,也没有流一滴眼泪。
我的心里,一片死寂。
死寂之下,是正在凝固的,酷寒的岩浆。
第二天一早,我爸的眼睛是肿的。
他没看我,自己一个人扛着锄头和麻袋就出门了。
我妈说:“你爸去给你爷爷迁坟了。他说,不能让你爷爷的骸骨被那些当垃圾一样扔了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过了一会儿,我对我妈说:“妈,我打算辞职了,回咱们市里找个工作。”
我妈愣住了,“好端端的,怎么要辞职?你在大城市不是干得挺好的吗?”
“累了。”我说,“想离家近一点。”
这是一个他们无法反驳,也乐于接受的理由。
三天后,我办完了所有离职手续,回到了我们这个三线小城。
我用最快的速度,在一家当地的会计师事务所找了份工作。
薪水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,工作清闲得让人发慌。
同事们都觉得,我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才回来的,背地里没少议论。
我爸妈虽然嘴上不说,但眼神里的担忧和失望,是藏不住的。
他们以为,我因为祖坟的事受了刺激,自暴自弃了。
没有人知道,我每天下了班,回到我租的小公寓里,打开电脑,才是真正“上班”的开始。
我叫陈默。
“默”,是沉默的默。
我的专业,是金融风险与数据分析。
在上一家公司,我的工作,就是从海量的数据中,找出一家公司的命门。
现在,我的客户,只有一家。
金龙地产。
王建军。
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,构建了一个庞大的信息数据库。
金龙地产从成立以来的所有项目,每一次拿地记录,每一笔公开的贷款,所有的年报、季报,甚至包罗王建军本人所有能从公开渠道查到的采访、演讲。
我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,在数字的丛林里,寻找猎物的踪迹。
王建军,草根出身,靠着胆大和早年的一些灰色手段发家。
他的金龙地产,看起来是个庞然大物,是我们市的明星企业。
但在我的数据模型里,它更像一个被吹得鼓鼓的气球。
过度依赖高杠杆,资金链绷得极紧。
尤其是他最近拿下的几个项目,包罗我们村那个“未来城商业广场”,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流动资金。
他赌的是房价会一直涨,销售能快速回款。
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,这个气球,就会爆。
但我知道,这还不够。
商业上的风险,有时候能靠关系和手腕化解。
我要找的,是一个他绝对无法化解的,来自内部的引爆点。
我又花了一个月,把调查的重点,放在了王建军的家庭上。
他有一个儿子,独子,叫王梓豪。
二十五岁,挂着金龙地产副总的头衔,实际上,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。
跑车,嫩模,夜店。
这些都是常规操作。
我顺着他社交媒体上流出的蛛丝马迹,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东西。
他喜欢赌。
而且,是豪赌。
每个月,他都会飞一趟澳门。
我看着屏幕上,王梓豪和一群狐朋狗友在澳门某家顶级酒店泳池边的合影,嘴角,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。
找到了。
这就是我要的,那个最完美的引爆点。
我开始为我的“澳门之旅”做准备。
我把我过去几年所有的积蓄,一百六十万,全部取了出来。
又通过一些合规的线上贷款平台,用我良好的信用记录,贷了四十万。
凑了两百万。
这不是一笔小钱,但要想在澳门那个销金窟里,办成我要办的事,这只是敲门砖。
我给自己重新设计了一个身份。
一个在海外靠比特币发了点小财,回国寻找投资机会的“海归”。
我买了几身低调但质感极好的衣服,一块二手的劳力士黑水鬼,一部全新的海外版加密手机。
然后,我通过一个在投行工作时的学长,搭上了一个专门做澳门“叠码仔”的中间人。
我告诉他,我想去澳门“见见世面”,玩得不大,但求一个清净、高端的环境。
我给他转了十万块的“茶水费”。
一周后,我接到了一个来自澳门的电话。
“陈先生是吗?我是阿良,你朋友介绍的。下周三,银河的局,有兴趣吗?”
“有。”
“好,落地了给我电话,我安排车接你。”
挂了电话,我平静地删除了通话记录和所有的联系方式。
出发前一天,我回了趟家。
我妈给我炖了鸡汤。
“小默啊,最近看你气色好点了,工作还顺心吗?”
“挺好的,妈。”
“唉,前两天我碰到你刘婶,她说给你介绍个姑娘,是小学老师,人挺好的,要不……”
“妈,我暂时不考虑这个。”我打断了她。
我爸在一旁看报纸,头也没抬,冷哼了一声。
从祖坟被推那天起,快一年了,他跟我说话的次数,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。
我知道他心里那个疙瘩,一直没解开。
他觉得我懦弱,不孝。
我没法解释。
有些路,只能一个人,沉默地走。
“爸,妈,我明天要出差一趟,去深圳,大概一周。”
“出差?”我妈愣了下,“你们事务所还有这业务?”
“嗯,一个客户的项目。”我撒了个谎。
我爸终于放下了报纸,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。
“注意安全。”
这是他那一年里,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。
我点了点头。
第二天,我没有去深圳。
我飞了澳门。
阿良派来接我的是一辆黑色的埃尔法,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,外面什么都看不见。
车子直接开进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,然后通过VIP电梯,上到了一个不对外开放的楼层。
这里就是所谓的“贵宾厅”。
没有楼下大厅的嘈杂和人声鼎沸,只有柔软的地毯,轻柔的音乐,和穿着旗袍、面带微笑的服务生。
阿良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男人,穿着合身的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他带我熟悉了一下环境,给我换了五十万的筹码。
“陈先生,第一次来,先随便玩玩,熟悉一下。”
“王梓豪在吗?”我直接问。
阿良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,“陈先生是为他来的?”
“听说过,好奇。”
“他在里面的德州局,今晚手气好像不太好。”阿-良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包间。
我点了点头,“不急。”
接下来的两天,我没有去主动接触王梓豪。
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赌客。
每天换几十万的筹码,有输有赢,但总体上,输多赢少。
我出手不大,但很干脆,从不拖泥带水。
输了,笑一笑。赢了,也只是点点头。
贵宾厅里的人,都是人精。
他们能看出,我不是一个嗜赌的赌徒,更像一个来体验生活的有钱人。
我的这种“淡定”,反而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。
王梓豪,自然也注意到了我。
他那两天输得很惨,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。
有一次,我们在一张百家乐的桌子上相遇。
他押庄,押了五十万。
我没看牌,跟着他,扔了五万的筹码在庄家位。
结果,开出来,闲家赢。
他气得把手里的牌狠狠摔在桌上,骂了一句脏话。
我只是耸了耸肩,对我旁边的服务生说:“一杯柠檬水,谢谢。”
他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丝诧异。
大概是觉得,我这个“跟屁虫”输了钱,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。
机会,在第三天晚上来了。
王梓豪在一个时时彩的局里,跟人杠上了。
一个小时,他输掉了一千多万。
他带来的资金不够了,开始跟阿良借码。
阿良的脸色有些为难,“豪哥,不是不借你,是规矩……你这个月的额度已经用完了。”
王梓豪的眼睛都红了,“少废话!再给我拿五百万!下一把我一定能翻本!”
“豪哥,真不行……”
就在他快要发作的时候,我走了过去。
我把一张卡递给阿良。
“刷三百万,算我借给王少的。”
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,看着我。
王梓豪也愣住了,狐疑地打量着我。
“你谁啊?”
“萍水相逢。”我笑了笑,“就当交个朋友。王少手气这么差,我帮你冲冲喜。”
阿良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王梓-豪。
王梓豪犹豫了一下。
赌徒在输红了眼的时候,理智是不存在的。
“行!算我欠你的!你叫什么?”
“我姓陈。”
“好!陈哥,今天这个情,我记下了!”
他拿过那三百万的筹码,像个打了鸡血的将军,又冲回了战场。
结果,毫无意外。
不到半小时,三百万,灰飞烟灭。
他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,面如死灰。
我走过去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胜败乃兵家常事,王少,别太往心里去。”
他抬起头,眼神空洞地看着我,“没了,全没了……”
“走吧,我请你喝一杯。”
我把他带离了那个让他疯狂的赌场,去了酒店顶楼的酒吧。
我没劝他戒赌,也没跟他讲什么大道理。
我只是跟他聊跑车,聊红酒,聊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。
我告诉他,我以前也玩过,输过更惨的。
“钱这东西,没了再赚就是了。为了它,气坏了身子,不值当。”
我的语气很轻松,像一个真正置身事外的大哥。
他慢慢地放松了下来。
“陈哥,你……你是做什么的?”
“随便玩玩,投了点比特币,运气好,赚了点零花钱。”我轻描淡写地说。
“比特币……”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,“那玩意儿听说很赚啊。”
“风险也大。”我笑了笑,“跟赌场差不多,只不过,赌场看运气,那玩意儿,有时候看脑子。”
临走时,他对我说:“陈哥,今天谢谢你。那三百万,我下个月一定还你。”
“不急。”我说,“什么时候手头方便了再说。”
我越是体现得“不差钱”,他就越是觉得我深不可测。
回到我的城市后,我并没有主动联系他。
我像一个有经验的渔夫,知道鱼饵已经撒下,现在需要做的,就是耐心等待。
半个月后,王梓豪主动给我打了电话。
“陈哥,在忙吗?”
“还好,怎么了?”
“那个……我手头有点紧,你看,能不能再……周转一点?”
我心里冷笑,鱼上钩了。
“没问题,要多少?”
“五百万……”他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行,账号给我。”
我没有丝毫犹豫,就把钱转了过去。
这五百万,是我最后的家底,还有一部分是从别处拆借来的。
我知道,我在赌。
赌王梓豪这个缺口,能把王建军那艘大船,彻底撕烂。
接下来的半年,我和王梓豪成了“好兄弟”。
他每个月都会从我这里“周转”几百万,甚至上千万。
我从来没有拒绝过。
我也从来没有催他还钱。
我甚至还“不经意”地,给他介绍了一些“路子更野”的海外线上平台。
那些平台,是我早就研究透的。
前期会让他尝到很多甜头,赢一些小钱,等他投入得足够多,就会一次性把他吞得干干净g干净。
王梓豪彻底沉沦了。
他觉得我是他的“财神爷”,是他的“知己”。
他开始跟我无话不谈,包罗他爸的公司,他的家庭。
他不止一次跟我诉苦,他爸王建军管他太严,每个月给的零花钱根本不够花。
他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我,金龙地产最近在搞一个超大型的文旅项目,是他爸的得意之作,只要这个项目一成,他们家的资产,能再翻一倍。
我一边听着,一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。
一切,都在我的计划之中。
第二年,春节。
我回了家。
家里的气氛,比去年好了一些。
我爸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我,但至少愿意跟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。
我妈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
“小默,你……是不是在外面借钱了?”
我心里一惊,“妈,你怎么这么问?”
“前两天,你舅舅打电话给我,说你找他借了二十万……小默,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?你跟妈说,别一个人扛着。”
我舅舅家境一般,那二十万,估计是他大半的积蓄了。
我沉默了片刻。
“妈,钱是我借的。但我不是有难处,我在做一笔投资。你放心,很快就会有回报的。”
“投资?什么投资要借这么多钱?”我爸插话了,语气严厉。
“商业机密。”我只能这么说。
我爸的脸色又沉了下去,“我看你是被人骗进传销了吧!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!”
除夕夜,万家灯火。
我们家,却是一片沉寂。
我看着电视里的春晚,心里想的,却是远在澳门的王梓豪。
根据我的计算,他现在,应该已经输掉了他能动用的所有资金,而且,在那些线上平台,欠下了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。
而那些平台的背后,是我通过层层代理人,间接控制的。
也就是说,王梓豪欠的钱,大部分,最后都会流向我指定的账户。
这盘棋,快要收官了。
第三年的春天。
我们市里,关于金龙地产资金链紧张的传闻,开始渐渐多了起来。
据说,他们那个“未来城商业广场”项目,因为后续资金跟不上,已经半停工了。
王建军到处在找银行贷款,但各大银行都以“风险过高”为由,拒绝了他。
他开始尝试出售一些非核心资产来回笼资金,但收效甚微。
这背后,自然有我的“功劳”。
我将我整理好的,关于金龙地产高负债、高风险的分析陈诉,匿名发给了几家主流的财经媒体,和一家专业的信用评级机构。
陈诉里,有理有据,数据详实,全是基于公开信息,谁也查不到来源。
这篇陈诉,就像一颗小石子,投入了平静的湖面,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恐慌,是会传染的。
银行收紧了信贷,供应商开始上门讨要货款,买了他们期房的业主,也开始人心惶惶。
王建军的麻烦,来了。
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也该登场了。
我给王梓豪打了个电话。
“梓豪,最近怎么样?”
电话那头,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疲惫。
“陈哥……我完了……我全完了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我明知故问。
“我……我在网上,欠了……欠了三个亿……”
“什么?!”我装出震惊的语气,“怎么会这么多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一开始是赢的,后来就一直输,我想翻本,就越陷越深……陈哥,那些人开始逼我还钱了,他们说,如果三天内还不上,就要……就要我一只手……”
“你爸呢?没告诉你爸?”
“我不敢说啊!他要是知道我欠了这么多钱,会打死我的!他公司最近也出了点问题,我不能再给他添乱了……”
“别急,别急。”我安慰他,“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。钱的事,我想想办法。”
挂了电话,我立刻拨通了另一个号码。
那是我通过阿良,联系上的一个专门在澳门做“催收”的团队。
“豪仔的账,可以开始收了。”
“明白,陈先生。”
“记住,动静搞大一点。要让他爹,王建军,知道。”
“放心,我们是专业的。”
两天后。
金龙地产的总部大楼下,被人用红色的油漆,喷满了“王建军还钱”、“父债子还,天经地义”的大字。
王梓豪在澳门豪赌,欠下巨额债务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一样,传遍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市。
这对本就摇摇欲坠的金龙地产来说,是致命一击。
公司的股价,应声跌停。
合作伙伴纷纷宣布解约。
银行派来了调查组,冻结了公司的账户。
王建军,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地产大亨,一夜之间,四面楚歌。
他疯狂地给王梓豪打电话,但王梓豪早就被我安排到了东南亚的一个小岛上,“躲债”。
他找不到儿子,只能焦头烂额地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。
他想不明白,为什么一夕之间,所有的事情都失控了。
他更想不明白,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,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和资本,去欠下几个亿的赌债。
他开始疯狂地调查,是谁在背后“怂恿”他的儿子。
以王建军的人脉和手段,查到我,只是时间问题。
我没有躲。
我就在我的会计师事务所里,每天正常上下班。
我甚至,还在等着他的到来。
一个星期后。
一辆黑色的宾利,停在了我们事务所的楼下。
王建军来了。
他比三年前,老了至少十岁。
头发白了大半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惫,但那双眼睛里,依然带着一丝狠厉。
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直接走进了我的办公室。
当时,我正在核对一张报表。
他把门关上,死死地盯着我。
“陈默?”
我抬起头,平静地看着他,“王总,找我有事?”
“我儿子,王梓豪,是不是跟你在一起?”
“王少?我很久没联系他了。听说他去国外旅游了。”
“少他妈跟我装蒜!”他终于忍不住了,一巴掌拍在我的桌子上,整张桌子都在晃。
“那些钱,是不是你借给他的?那些网站,是不是你介绍给他的?说!”
我放下手里的笔,靠在椅背上。
“王总,说话要讲证据。我只是出于朋友之情,在他手头紧的时候,周转过一些钱给他。他拿去做了什么,我怎么会知道?”
“朋友之情?”王建军怒极反笑,“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会计,哪来那么多钱?你到底是谁?你这么做的目的,是什么?”
我笑了。
等了三年,我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。
我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。
“王总,记性真差啊。”
“三年前,城北那片山坡,你还记得吗?”
王建军的身体,猛地一震。
他的瞳孔,瞬间收缩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,似乎在回忆着什么。
“那座被你的挖掘机,推平的孤坟,你还记得吗?”
“那是我爷爷的坟。”
我的声音很轻,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,却像一声惊雷。
王建军的脸上,血色瞬间褪尽。
他想起来了。
他一定想起来了,三年前那个在挖掘机前,异常平静的年轻人。
那个他和他手下,都当成怂包和笑话的年轻人。
“是……是你……”他的嘴唇在哆嗦,指着我的手,都在颤抖。
“是我。”
我转过身,重新坐下。
“很意外吗?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你了半天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他脸上的心情,在震惊、愤怒、恐惧和难以置信之间,飞快地切换着。
最后,定格成了一片死灰。
他明白了。
所有的一切,都明白了。
这不是什么商业对手的暗算,也不是什么时运不济。
这是一场,蓄谋了三年的,精准的复仇。
而复仇者,是他当年,随手一指,就碾碎了对方整个家族尊严的,一个无名小卒。
这种从根源上的颠覆,比任何商业上的失败,都让他感到恐惧。
“你为了一个坟头……花三年的时间……毁了我的一切?”他喃喃自语,像是在问我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
“那不是一个坟头。”
我的声音冷了下来。
“那是我的根。”
“王总,你这样的人,是不会懂的。在你眼里,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衡量。祖宗,亲情,尊严……在你的商业帝国面前,一文不值。”
“你推平的,不只是一座坟。你推平的,是一个家庭的念想,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。”
“我当时就对自己说,我不会跟你吵,也不会跟你闹。因为跟你们这种人讲道理,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。”
“我要用你听得懂的语言,来跟你对话。”
“你的语言,是钱,是利益,是成王败寇。”
“那好,我就在这个游戏里,陪你玩到底。”
“我让你眼睁睁看着,你最引以为傲的帝国,是如何崩塌的。我让你亲身体会一下,你最疼爱的儿子,是如何酿成一个摧毁你的工具的。”
“我让你知道,有些东西,你动了,就要付出代价。而且这个代价,你付不起。”
我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把锥子,狠狠地扎进王建军的心里。
他整个人,都垮了。
那种从精神上的彻底垮掉。
他瘫坐在椅子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眼神涣散,仿佛一瞬间,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。
“我……我输了……”
他终于,说出了这三个字。
“不,你还没输完。”我说。
他抬起头,不解地看着我。
“明天早上九点,到我家门口来。”
“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”
“来了,你就知道了。”
说完,我不再看他,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报表。
“王总,我还要工作,请便吧。”
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,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。
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。
第二天早上,我没有去上班。
我给爸妈打了电话,让他们也过来。
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但还是依言来了我租的公寓。
快到九点的时候,门铃响了。
我打开门。
门口站着的,是王建军。
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,头发凌乱,胡子拉碴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。
一夜之间,他仿佛又老了十岁。
在他身后,还站着一个年轻人,正是王梓豪。
他显然是被从国外抓回来的,脸上还有伤,眼神躲闪,不敢看我。
我爸妈看到王建军,都愣住了。
“你……你来干什么?”我爸下意识地挡在了我前面。
王建军没有说话。
他看着我,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父母。
然后,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,他双膝一软,“噗通”一声,跪在了地上。
紧接着,他一把拽过身后的王梓豪,把他狠狠地按倒在地,也跪了下来。
“爸!你干什么!”王梓豪挣扎着。
“你给我跪下!”王建军用尽全身力气,嘶吼了一声。
王梓豪被他爸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吓到了,不敢再动。
我爸妈彻底惊呆了,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。
“陈先生……不,陈大师……”
王建军抬起头,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。
“我错了。”
“我王建军,有眼不识泰山,猪油蒙了心,三年前,冒犯了您家的祖坟,冒犯了您家的先人。”
“我不是人,我是!”
说着,他竟然开始自己扇自己的耳光。
“啪!”
“啪!”
每一声,都清脆响亮。
“求求您,高抬贵手,放过我儿子吧。他不懂事,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。”
“您所有的损失,我十倍,不,我百倍赔偿!我的公司,我的房子,我的钱,您要什么,我给什么!”
“我只求您,放我儿子一条生路!”
他一边说,一边用力地磕头。
地板被撞得“咚咚”作响。
我爸妈已经完全懵了,他们看看我,又看看地上跪着的王建-军父子,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出。
我走上前,扶住了我爸。
然后,我看着王建军,淡淡地开口。
“王总,我早就说过,我不谈钱。”
王建军的身体一僵,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。
“那……那您要我怎么样?只要您说,我什么都做!”
“很简单。”
我说。
“第一,把我爷爷的骸骨,找回来。用最好的规格,重新安葬。地方,你们自己去找,要山清水秀,要风水宝地。”
“第二,以金龙地产的名义,在我们市,捐建十所希望小学。每一所,都要用最好的材料,请最好的老师。”
“第三……”
我顿了顿,看着他。
“带着你的儿子,去我爷爷原来的坟地前,跪上三天三夜。”
“风雨无阻,日夜不休。”
“什么时候,你们真心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,什么时候,再起来。”
王建军愣住了。
他没想到,我的要求,是这些。
没有要他的命,也没有要他的钱。
但这些要求,比要他的钱,更让他感到……屈辱。
尤其是第三条。
让他这个曾经的城市首富,在自己开发的楼盘前,在光天化日之下,跪上三天三夜。
这无异于将他的尊严,彻底踩在脚下,碾得粉碎。
他犹豫了。
我笑了笑,“王总,你可以选择不做。”
“但是,我丑话说在前面。”
“你儿子欠的那些债,合同可都还在我手里。我只要动动手指,他这辈子,就别想从东南亚的某个黑监狱里出来了。”
“还有你的金龙地产,虽然现在是个烂摊子,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我相信,总会有一些秃鹫,对它剩下的骨头,很感兴趣。”
“怎么选,你自己决定。”
王建军的脸色,青一阵,白一阵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挣扎。
最终,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颓然地低下了头。
“我……我答应。”
他从牙缝里,挤出了这三个字。
“好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现在,你们可以滚了。”
王建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拉着还跪在地上发愣的王梓豪,失魂落魄地走了。
门关上。
屋子里,一片死寂。
我爸妈看着我,眼神里写满了震撼和陌生。
仿佛,他们是第一天认识我这个儿子。
过了很久,我爸才颤抖着声音开口。
“小默……这……这到底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
我给他们倒了杯水,把这两年多的事情,挑了一些能说的,简略地讲了一遍。
我没说那些在澳门设局的细节,只说我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,抓住了他公司的漏洞,给了他致命一击。
即便如此,也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震惊了。
我妈听完,眼泪就下来了。
她走过来,一把抱住我。
“傻孩子……你这两年……受了多少苦啊……”
“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啊……你一个人扛着这么多事……”
我爸站在一旁,眼圈也红了。
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没说出来。
最后,他只是走过来,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好样的。”
“是我……错怪你了。”
“是爸没用。”
那一刻,积压在我心里三年的冰山,仿佛瞬间融化了。
所有的委屈,所有的孤独,所有的压力,都在父母的眼泪和理解中,烟消云散。
王建军的效率很高。
第二天,他就派人联系了我们市最好的风水先生,在郊区的一片向阳山坡上,选了一块墓地。
然后,他亲自带着人,去“未来城商业广场”的工地上,小心翼翼地挖掘。
因为当初推土的时候,他手下还算留了点情面,没有直接碾过去,所以爷爷的骸骨,还算完整。
他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,将骸骨重新收殓。
安葬那天,他带着金龙地产所有的高管,全部到场。
按照我的要求,行三跪九叩的大礼。
做完这一切,他带着王梓豪,真的去了“未来城”的工地门口。
那里,已经被他用警戒线围了起来,但依旧挡不住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。
父子俩,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。
从白天,到黑夜。
第一天,还有很多人围观,指指点点。
第二天,开始下起了小雨,天气转凉,看热闹的人也少了。
第三天,雨酿成了瓢泼大雨。
父子俩浑身湿透,跪在那里,像两尊没有灵魂的雕塑。
我没有去看。
我只是在第三天晚上,开车路过了那里一次。
隔着雨幕,我远远地看见,王建-军跪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而王梓豪,已经昏倒在他身边。
我没有停留,直接开走了。
三天后,王建军来找我。
他看起来,已经不像个人了。
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嘴唇干裂,双眼无神。
他把一份股权转让协议,和一份捐赠证明,放在我面前。
“陈先生,您爷爷的墓地,已经安顿好了。”
“十所希望小学的捐赠合同,也已经签了,第一笔款项今天已经到账。”
“这是我金龙地产剩下的所有股份,大概还值个……两三千万。我把它转到您的名下,算是对我儿子欠款的赔偿。”
“从此以后,我们两清了。”
我拿起那份股权协议,看都没看,当着他的面,撕得粉碎。
“我说了,我不要你的钱。”
“至于你儿子的欠款,我也可以一笔勾销。”
他愣住了,不敢相信地看着我。
“你……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想要的,已经得到了。”
我说。
“你走吧。从此以后,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。”
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
有感激,有恐惧,有茫然。
他对着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然后,转身,蹒跚着离去。
他的背影,再也没有了三年前的不可一世。
像一个被时代彻底抛弃的,落魄的老人。
后来,我听说,金龙地产最终还是破产清算了。
王建军变卖了所有家产,勉强还清了银行和供应商的债务。
他带着他那个据说已经彻底废掉的儿子,离开了这座城市,不知所踪。
而我,也从那家会计师事务所辞了职。
我用那几年“投资”赚来的钱,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投资咨询公司。
生意不大,但足够养活自己,也足够让我有更多的时间,陪陪父母。
我爸妈再也没有提过那件事。
但我们家的气氛,却前所未有的融洽。
我爸的话,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他会跟我讨论新闻,会问我工作上的事,甚至还会让我教他用智能手机。
一个周末,天气很好。
我开车,带着爸妈,一起去给爷爷扫墓。
新的墓地,环境很好。
背靠青山,面朝一片小小的湖泊。
阳光洒在崭新的墓碑上,温暖而安详。
我妈一边擦着墓碑,一边絮絮叨叨地跟爷爷说着家里的近况。
我爸在一旁,默默地烧着纸钱。
我站在他们身后,看着眼前的一切。
山坡下,有孩子在放风筝。
湖面上,有水鸟掠过。
风吹过,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。
我忽然想起三年前,我对自己说的那句话。
我不会跟你吵,也不会跟你闹。
因为,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
不,应该说。
一个文明人的报仇,是让他输掉他最引以为傲的一切,然后,心平气和地,让他懂得什么叫“敬畏”。
我看着墓碑上,爷爷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。
仿佛看到他,正在对我欣慰地微笑。
我长长地,舒了一口气。
心里,一片前所未有的,宁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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