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21日,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、联合国前高级顾问杰弗里·萨克斯来到复旦大学逸夫科技楼,与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维为教授展开对话。
萨克斯教授以《以色列-伊朗冲突及其全球影响》为题做主题演讲,并将话题拓展到了更广义的地缘政治领域。本文是二人对话及听众提问的精彩内容环节。
他犀利分析了在当下无规则可言的多级世界中,俄乌冲突、伊以冲突、巴以冲突、印巴冲突背后的美西方干预因素。并且预计,2050年的美国占全球经济份额按购买力平价将回到11%的水平,届时美国的霸权会衰退。但在他看来,这些所谓的帝国特权并不那么值得留恋,即所谓发动战争的权利、推翻政府的权利,以及借债到极高额度然后陷入债务危机的权利。此外,他还回应了中欧关系、中日关系和中印关系等敏感话题。
这场对话是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十周年纪念活动之一,由中国研究院联合底浪文化共同发起。
“美国最近帮了中国一个大忙”
张维为:非常感谢萨克斯教授全面、简洁、连贯又深受启发的演讲,我对此深表赞赏。接下来我们将进入对话环节,之后将开放给现场观众提问。
你谈到苏联解体、冷战结束后美国成为新的主导力量,当时的整体格局就形成了我们所说的“单极世界”。而现在我们正处于一个极为敏感的阶段。根据我和其他许多人的研究,多极化其实已经存在了,但多极世界秩序尚未形成——它仍在孕育之中。
这时候,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危险的时刻。我个人认为,在这种由美国主导的单极格局中,如俗语所言:“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”。正如你所提到的,美国在中东策划了七场战争,这便是例证。
但有趣的是,看看当下的局势,在中、俄、美这三个主要大国中,俄罗斯卷入了乌克兰战争,这一点争议很大。不过我认为,有一点得到了许多国家和人民的支持——俄罗斯方面公开表示,他们希望颠覆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秩序。因此我将俄罗斯称为“革命者”。
中国的立场则更为复杂,我把中国称作“改革者”。我们认为当前的国际秩序并非那么理想,但正如邓小平所说,要趋利避害——对其中有益的部分充分利用,对不好的部分则加以抵制。
美国主导并推动的全球化,涵盖了经济、政治、社会等各个领域。但中国只拥抱经济全球化,不接受政治层面的全球化。美国在拜登政府时期及之前,一直是单极世界的支持者。然而到了唐纳德·特朗普时期,情况开始改变。如果把俄罗斯比作“革命者”、中国比作“改革者”,那么特朗普执政时的美国就是“抛弃者”,他抛弃了整套秩序,他认为,新自由主义和颜色革命已经掏空了美国。
不过从最新动态来看——你或许也有关注,在伊以冲突之后,美国与俄罗斯的会谈以失败告终。特朗普提到给俄罗斯“50天最后谈判期限”要与乌克兰达成和平协议,不久又恢复了对乌克兰的武器供应。
在你看来,这仅仅是一种战术策略,还是预示着对俄罗斯关系的转变,是否意味着美国正重新倒向军工复合体?或者说,美国是否有希望摆脱军工复合体的影响,至少能与它保持更大的距离?我想听听你的看法。
萨克斯:首先我想说明一点:如今的世界是多极化的世界,但并非是多边的世界。在我看来,多边主义意味着有一套国际秩序、法治原则以及《联合国宪章》等一系列规范。我们之所以处于多极世界,是因为权力明显分散在多个主体手中。依我看来,中、俄、美、印是四大强国,欧洲则处于中间位置。但无论如何,我们尚未明确世界应当如何运转。
遗憾的是,联合国未能发挥其应有的平台作用,它显得十分弱势,毕竟联合国的成立初衷,正是为了构建多边秩序。我认为,呼吁打造“联合国2.0”(也就是强化联合国体系)非常重要。其中有一点建议是应在中国设立一个主要的联合国分部。
除了联合国代表机构,中国并没有其他联合国驻地机构。我常去罗马出差,那里有三个联合国机构,维也纳也有好几个,日内瓦亦是如此。所以北京或上海理应设立一个主要的联合国驻地机构。
在我看来,这个机构可以定位为“全球环境解决方案中心”。因为凭借可再生能源、电动汽车、数字经济等领域的优势,中国将在解决全球环境危机中发挥引领作用。因此,我希望看到联合国在中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,我也认为这将真正有助于建立多边秩序。
位于美国的联合国总部
目前,联合国总部设在纽约东河沿岸,但美国对联合国并不上心,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重视联合国体系。不过美国,尤其是在特朗普执政时期,总体而言,将联合国视为其推行霸权的阻碍。当然,特朗普并非孤立主义者,他想要的是美国拥有随意支配他国的权力。他认为美国有这个能力,所以会说“我要加征关税”,还觉得其他国家会因此彻底妥协。而中国的回应是:“你若加征关税,我们就停止稀土出口。”
这一招几乎让美国经济陷入停滞。所以在这场博弈中,美国并没有太多底牌——无论用什么比喻来形容都是如此。顺便说一句,有个比喻虽常见却很贴切:俄罗斯在下国际象棋,中国在下围棋,而美国在玩扑克。
德州扑克
在我看来,扑克游戏有两个特点:一是玩一局的时间短,能够很快打完一局又开一局。比如“这局输了,那就再发动一场战争”,他们总是不停地这样做那样做,没有连贯且复杂的策略。
二是非常虚张声势。国际象棋不需要虚张声势,围棋我认为也不需要,但扑克需要——手里没牌的时候,偏要说“我牌很好”。这其实体现了不同的行事思路和自我认知。
中国的布局着眼长远、错综复杂,非常明智,俄罗斯也相当有战略眼光。普京总统不是冲动的人,他冷静且理性。听俄罗斯评论员分析战局时,感觉就像在听国际象棋的棋谱分析,他们从容不迫,比如“下一步走H4,这样对方的棋子就面临威胁了”。而在美国,事情必须在下周解决,一场博弈不能持续超过一个新闻周期。这本身就是一大挑战。
但无论如何,我们既没有有序的多极化,也没有多边主义。当前的多极化缺乏秩序和理性,问题是我们该如何实现有序的多极化与多边主义?我认为,如果世界能和平度过未来20年,形势就能稳定下来,意识形态和全球政治格局就将与全球经济、权力及金融实力的实际分布相匹配。
目前我们正处于一种脱节状态:权力已经转移,但意识形态尚未随之转变;美国在各类正式国际机制中的影响力,仍大于其实际能力。比如美元仍是实施制裁的工具,但10年后,国际结算可能会改用人民币而非美元,美国的制裁体系将难以奏效。
因此在我看来,这只是时间问题,但转型期潜藏着巨大风险。只要能平稳度过这个阶段,一切都会好转,因为虚幻的认知不可能维持几代人那么久,人们迟早会认清现实。
那么我们该如何认清现实?首先,中国应当继续传递理性认知,而且我认为中国在这方面做得不错。但由于全球媒体以英语为主导,中国的声音并没有被广泛听到。这是一个问题。
其次,我们需要让全球年轻人凝聚起来,共同打造一个比老一辈所处的世界更贴合现实的世界,这是第二个重要举措。
第三,我认为中国应与“全球大多数”国家合作,也就是除美国、欧洲和英国之外的国家,这些国家占世界总人口的约85%,中国在其中占比约18%,也就是说,中国可以与占世界人口约67%的那些国家开展合作。而且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希望与中国开展良好合作。
美国最近其实帮了中国一个大忙:它宣称对气候变化、电动汽车、可再生能源等领域不感兴趣。对中国来说,这无疑是好消息——既然美国不做,那就由我们(中国)来做。
中国将在全球开展大量相关业务,这会成为未来25年中国的增长动力。中国会与世界其他国家合作,至于美国,它想加征关税也好,做其他事也罢,随它去。只要能避免灾难,我认为一切都会顺利发展。我相信,10到15年后,美国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后太多,到那时它就会团结起来,组织起来,并且学会更友善地对待其他国家。
米尔斯海默的“大国冲突”论大错特错
张维为:说得真好。你用“玩扑克”打比方,让我想起关税战爆发后不久流传的一幅热门漫画:特朗普手里攥着一大堆牌,对中国领导人说“你看,我有这么多牌”,中国领导人则回应“可这些牌都是中国制造的”。
另外,今天上午我们接待了25名美国学生,他们来中国研究院参加对话活动,就像你说的,这会推动中美年轻人之间的交流。我还试着阐释了中美两国在思维方式上的差异:在外交和安全政策方面,美国的逻辑很明确,非友即敌,非好即坏,界限分明。而中国更着眼长远,认为(他国)要么是朋友,要么是潜在的朋友。
这背后其实是哲学层面的差异。作为文明型国家,中国的视野要长远得多。
以菲律宾为例,即便中菲关系出现波折——我们知道菲律宾国内政治局势起伏不定,一届政府可能反华,下一届政府可能友华,我们有耐心。无论存在何种争议,哪怕是所谓的“冲突”,迄今为止最激烈的也只是发射水炮对峙,不是开火。双方都对《南海各方行为宣言》保持着一定尊重。
2025年落实《南海各方行为宣言》第23次高官会 外交部新闻
现在我想请教的是关于中国崛起的问题。中国可以说是一种新型的经济、政治、军事超级大国。我记得启蒙运动时期,荷兰哲学家巴鲁赫·德·斯宾诺莎说过这样一句话:和平并非仅仅是没有战争,它本身就是一种美德。而他深受中国文化影响——中国文化确实崇尚和平,视和平为首要价值。即便在《孙子兵法》这部名著里,开篇也强调“慎战”的思想。
这让我想到英国哲学家伯特兰·罗素。一战后,他在1920年到访中国的北京和上海。当时中国因长期与欧洲列强交锋且屡屡受挫,中国知识分子对自身文化和文明深感失望。但罗素却劝告中国同行说:“你们的文明其实非常了不起,它以美德和对和平的追求为根基。”他还做出了一个十分准确的预言:“总有一天,中国会拥有强大的自卫能力。到那时,中国对和平的追求与崇尚和平的美德,将成为世界的巨大财富。”
1920年罗素在中国 新京报
这又让我想到,在美国,有个近乎“禁忌”的话题:没人能说“美国会沦为世界第二”,美国必须是第一。而中国政府明确表示“我们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并非第一。”尽管根据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官方数据,以购买力平价计算,中国早在2014年就已是全球最大经济体。
这一点很有意思,不久前美国国防部长皮特·赫格塞斯在几次采访中公开表示:“我们对中国必须谨慎行事,因为中国的高超音速导弹系统能在20分钟内击沉美国所有航母。”
确实,中国已建立起强大的国防能力,但同时我们也公开承诺:任何情况下不首先使用核武器,我们也不开第一枪。那么,中国这样的国家崛起后,是否会改变新国际秩序中的权力结构?是否会降低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?
萨克斯:谢谢你引用了这么多精彩的内容。
当然,在美国政治学领域,国际关系研究存在一个核心问题:是否存在普适性原则?我们现有的理论正确吗?作为美国国际关系研究主流学派的现实主义,能适用于中国乃至世界其他所有地区吗?
我其实很认同你的观点:美国的国际关系视角极具特殊性,它深深植根于欧洲及盎格鲁-撒克逊(尤其是英国)的历史经验,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“世界理论”。
事实上,我们需要理解并构建一种能被世界各国认同的新理论。如你所知,现实主义理论认为,每个国家都是主权行为体,不存在凌驾于民族国家之上的权威,而世界本质是危险的。在英国人的认知里,这是一个霍布斯式的《利维坦》世界,“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”的世界;在美国学者约翰·米尔斯海默看来,每个国家都必须为生存而战。
因此,在这样一个危险的世界里,冲突不可避免。正如约翰·米尔斯海默在《大国政治的悲剧》一书中所言,大国悲剧具有必然性,因为国家无法用“其他方式”解决问题。我曾对他说:“约翰,你这是把战争变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。”他回答:“没错。” 我又说:“可这场战争毫无必要。”他说:“的确,但它终究会爆发。”
平心而论,他的理论有一点值得肯定:它或许精准描绘了美国的思维模式。但在我看来,这不是具有全球适用性的理论,它只是美国心态的写照。在那本书里,他专门用一章讨论中国,却否定了中国有不同视角的可能性。我认为他大错特错,无论是从历史还是概念层面,这种观点都站不住脚。
在我看来,中国与西方的经验差异在于: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大陆国家,已有两千多年历史。若是从公元前221年算起,至今已经约2246年。期间虽有王朝更迭导致的短暂分裂,但总体上保持着统一。
欧洲曾在罗马帝国时期接近统一,却并未完全统一,因为莱茵河以东、多瑙河以北的欧洲地区从未被罗马掌控。不过罗马帝国确实令人惊叹,疆域辽阔且在鼎盛时期维持了近五个世纪的相对稳定。但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后这种稳定被瓦解,欧洲再未实现统一,尽管查理曼、拿破仑、希特勒等多次尝试,也未能成功。
中国地形图 维基百科
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、深刻的历史问题,尽管我们无法通过实验来验证它。我认为原因有两个(埃里克·琼斯关于欧洲的著作有过精彩分析):其一,地理条件帮助中国实现统一。中国如同一个“天然盒子”:北方是干旱地带,西方是喜马拉雅山脉,南方是热带雨林,东方是海洋。除北方外,这个“盒子”难以被入侵,喜马拉雅山脉无法翻越,太平洋沿岸也极难登陆;而东南亚与中国之间的热带雨林,既是疾病屏障,也是后勤障碍,这让中国具备了地理上的统一性。欧洲的情况则截然不同:太容易被入侵,权力中心分散,统一难度极大。这是一个区别。
其二,我认为中国的语言统一性起到了关键作用。中国创造了一个“奇迹”:一种书面语对应数十种方言。即便作为局外人,即便听了无数次解释,我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,但正是这种语言统一性,早在两千年前就凝聚了政治共识。
语言无疑是世界文化中最大的隔阂。如果能说同一种语言,开战的可能性会大幅降低,如果语言不通,战争有时似乎难以避免,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。这听起来或许原始,却在欧洲产生了深远影响。直至今日,欧洲仍未形成统一的理念,欧盟虽然有一定的联合,却仍是由27个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组成的松散体。这也是欧洲成不了大国的原因:内部过于虚弱和分裂,无法承担大国的角色。
因此,在我看来,这种差异深刻影响了地缘政治。首先,中国本土的战争经验主要来自北方草原民族,除此之外,中国有过数百年的和平时期,因此和平对中国而言并非陌生概念。但在欧洲,近两千年来(或说一千五百年来)几乎战火不断,很少有和平。比如英国和法国几乎每年都在交战。
此外,这点如果有错误,欢迎指正:我认为东亚的儒家文化及共同文化也起到了重要作用。从实证的角度看,从1368年明朝建立到1839年英国入侵,这500年间,中国从未对东部邻国发动过战争:从未入侵朝鲜,从未入侵日本,一次都没有。唯一的例外是1410年至1427年,中国与越南北部有过17年的战争(与中国史书记载时间略有出入,编者注),除此之外再无战争。
如果你是一个坚持了500年的现实主义理论家,你会发现自己无事可做,没有战争可分析,你几乎完全失败了,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描述。那么,我们怎么能假设今天的现实主义与五百年前现实主义是同一种理念、同一种心态呢?
我认为并非如此。我认为确实存在一种不同的理念,而且我认为这是事实。中国在大明历史上几乎未进行过海外征服运动。而欧洲在过去500年里一直在这样做,甚至更早之前,只要条件允许,欧洲就在地中海地区和中东进行了长达2000年的征服运动。所以,我认为历史确实不同,心态也确实不同,我们需要一种国际关系理论,能够尊重这些差异,并帮助人们理解这些差异。
当我在美国说这些时,他们会说:“哦,这太可笑了。”他们无法想象和平。他们无法理解中国和日本为何能1000年不发生战争,而正如我所说,英国和法国几乎每年都在交战。
在亚洲,当入侵发生时,总是日本入侵中国,而不是中国入侵日本,除了1274年和1281年蒙古皇帝两次试图入侵日本。但我不认为那是中国的入侵,我认为那是蒙古人的入侵。除此之外,中国从未攻击过日本。
因此,我也对我的日本朋友说:放下吧。是你们攻击了中国,中国没有攻击你们,所以不要再把中国视为敌人,也不要再依赖美国来为你们提供防御,因为你们不需要防范中国。中国不会入侵日本,它从未这样做过,将来也不会。这是我的看法。
张维为:谢谢。我简单总结几句,之后我们就开放提问。你提到中国维护和平稳定的传统,这让我想到一个情况:慕尼黑安全会议前年发布了一份报告,名为《双输》。实际上,这指的是欧洲的“双输”。
《2024年慕尼黑安全报告:双输?》 慕尼黑安全会议官方网站
再看看亚洲,以中国和东盟为例,这里是“双赢”的局面:五十年来没有战乱,各方专注于发展与繁荣。
这形成了鲜明对比。核心差异在于,中国扮演着和平角色,而美国扮演着好战的角色,这是关键的区别。
但与此同时,作为现代国家,中国的立场十分坚定。我们无法理解俄罗斯为何容忍北约五次扩张。中国明确表示:北约绝不能向亚洲扩张,一次都不行,这是不被允许的。这一点至关重要。
萨克斯:这很聪明。
欧洲领导人:私下说一套,公开说一套
张维为:现在我们开放观众提问环节。请大家不要发表评论,只要简洁明了地提问即可。
王骁:张教授、萨克斯教授,你们好。我是王骁,是一名独立媒体人,主要关注国际关系领域,并制作相关视频。
我有两个问题,第一个想请教两位教授:在中国,人们普遍认为世界正从单极向多极转变,很多人觉得世界本可以形成多个独立力量极,但欧洲似乎并未展现出这样的态势。比如,尽管欧洲制造业产能有限,但仍在推动欧盟与中国“去风险”,而且仅仅因为中国没有像欧美那样对俄罗斯实施制裁,中国就被贴上了“负面标签”。那么,你认为欧洲有潜力成为真正独立的一极吗?当下中国应如何与欧洲互动?
第二个问题想请教萨克斯教授:哥伦比亚大学已成为亲巴勒斯坦学生运动的重要阵地。作为外部观察者,我们只能通过新闻报道了解相关情况。作为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,你是否有更深入的见解?你认为美国的下一代能否摆脱“帝国思维”的影响?
张维为:其实我上周刚从柏林回来。说实话,欧盟官员仍然相当傲慢。他们想让中国和俄罗斯划清界限,还说只要这样做,他们就会跟中国开展各种贸易合作。我当时就说,天哪,你们该醒醒了;你们既没有独立性,也没有自主权。
我还说,中国就像一列高速行驶的动车,不会停下来等你们醒悟。所以说,我们对欧盟真的很失望。它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外交政策和安全政策,已经成了美国的附庸。除非它能意识到自身的利益所在,否则我们不会等它。就是这样。
萨克斯:我认为欧洲当前的局势相当令人费解,它如今缺乏有效的外交行动,无论是对华外交还是对俄外交都是如此。他们与泽连斯基总统频繁会面,但这不是外交该有的样子。
这是外交的失败。欧洲与俄罗斯之间没有通过谈判达成安全协议,而实际上,这样的协议并非难以达成。问题出在哪里?原因有很多,但其中之一是:欧洲尚未形成真正的“欧洲一体”认同。
说到底,欧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“联盟”,它没有实现真正的统一,实力太过薄弱。外交政策仍是各个成员国的专属权力领域,而且各国的观点分歧严重。顺便说一句,这一点让我十分困惑,因为我对这些国家及其政府都很了解。
他们私下跟我说的话与公开场合的表态完全相反。所以正如你刚才所说,我觉得当前整个局面令人不安,这对欧洲而言是重大失败:部分问题在于欧洲盲目追随美国;另一部分问题原因是,欧洲目前缺乏有力的领导。毫无疑问,与中国开展贸易符合欧洲的利益,这也是欧洲恢复经济活力的关键。
美国对此加以阻挠,而许多欧洲国家选择盲从,不少欧洲政府对此也感到困惑。我希望有一种可能:欧亚大陆上其他一些独立行为体,能帮助中欧关系切实走近。
我举个小例子。上周我在中亚,特别是与乌兹别克斯坦政府进行了会面。他们提出一个构想:中亚五国(土库曼斯坦、乌兹别克斯坦、哈萨克斯坦、塔吉克斯坦、吉尔吉斯斯坦)共同打造一条连接中国与欧洲的“中间走廊”。这里是古丝绸之路的途经之地,他们希望建成一条集交通、数字、环境于一体的走廊,这个构想很有意义。
历代丝绸之路途径国家 丝绸之路历史信息开放平台
所以我建议他们:邀请中国的“一带一路”倡议与之展开合作,邀请欧洲的“全球门户”计划与之展开合作,同时对中欧双方表示 “希望你们能携手推进中间走廊这项共同事业”。也就是说,中亚可以像一块 “磁石”,吸引中欧双方开展务实合作,因为中亚处于两者之间,需要与双方都保持良好关系。
我不知道这能否成功,但这是我打算推动的方向。
换句话说,我们要为中欧合作寻找务实可行的路径,比如在欧亚大陆基础设施建设、现代化进程、绿色技术投资等领域开展合作,暂时搁置意识形态方面的主张,聚焦务实操作。因此,我并未对欧洲失去信心,但就目前而言,欧洲不是中国的有效合作伙伴。因为他们有内部分裂、意识形态束缚、对美国的依赖、内心的恐惧以及傲慢等问题,这些都让中欧关系无法正常发展。
“我每天都在呼吁:美国盲目支持以色列的游戏该结束了”
听众提问:刚刚在交流中多次提到米尔斯海默教授,他在书中指出:以色列游说集团对美国的中东外交政策有着主导性影响。那么在您看来,以色列游说集团在这场冲突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?
第二个问题是,你的另一位朋友塔克·卡尔森大约两周前发布了对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的采访。我引用一下采访内容:正如你所提到的,伊朗和美国当时正在谈判桌上进行磋商,之后以色列发动了袭击。在重启谈判方面,伊朗总统提出了一个条件:即我们如何重新信任美国?我们进入谈判后,如何确保谈判过程中以色列政权不会再次被允许袭击我们?你如何评价德黑兰与华盛顿之间的外交现状?你认为美国会采取一些单边行动来建立信任吗?非常感谢。
伊外长表示:“在以色列停止侵略之前,与美国没有谈判的空间。”
萨克斯:关于美国为何与以色列(以及以色列政府的诉求)保持如此紧密的一致,我认为有三个原因可以解释。第一,美国安全部门将以色列视为美国安全体系的一部分。例如,中情局(CIA)与摩萨德(Mossad)之间的联系深厚、强劲且由来已久。
因此,军工复合体或新保守主义运动将以色列视为重要战略盟友。当然,还有所谓的 “犹太复国主义游说集团”,这是一个支持以色列事业的意识形态游说集团,无论以色列政府宣称的 “事业”是什么,它都会支持。而且存在两个不同的亲以色列游说集团(或者说犹太复国主义游说集团),这一点尤为值得关注。
第一个是基督教游说势力,也就是支持以色列的基督教群体。在我看来,这个群体在美国政界有着强大影响力,其原因比较离奇。在某些基督教流派中,尤其是所谓的新教福音派,他们认为犹太国家的存在是上帝预言的一部分,而这一预言必须实现,才能迎来耶稣基督的回归。
这是一种极具宗教色彩的观念,源于对基督教《圣经》最后一卷《启示录》的解读。这种理念在某类基督教群体中影响力极大,这个群体不是天主教徒,也不是其他多数基督教群体,而是一个特殊群体。该群体包含数百万美国民众,据我统计,特朗普的选民中超过40%都属于这个新教福音派群体。
他们坚定支持以色列,而支持的依据是一本2500年前的典籍,而非当下的现实事件。但他们会将当下的事件解读为上帝的预言。这听起来有些奇怪,但却是事实。
第二个是犹太游说势力。由于以色列是犹太国家,多数美国犹太人对其表示支持。而且许多美国犹太人财力雄厚、身居要职,是重要的竞选资助者,也是以色列的主要支持者。从人数上看,美国犹太人的数量比基督教福音派少得多,两者比例约为 1:10,差距悬殊。但就社会和政治影响力而言,犹太游说势力同样是重要力量。因此,很难完全准确地评估这种影响力的全部来源。
还有一种说法是,以色列成功对许多美国政客进行了勒索。所谓的“爱泼斯坦事件”就与此相关。有说法称爱泼斯坦是摩萨德特工,被用来勒索美国政治精英,我认为这种说法有一定可信度。虽然我无法证实,但很多资料都对此有所记录,所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。
因此,这个游说集团通过多种方式施加影响力。尽管如此,这种影响力对美国的利益极为不利。一个真正代表美国利益的总统,应该拒绝这种压力,而这正是特朗普曾宣称要做的。他说 “我会把美国放在首位”,如果他真的践行“美国优先”,就会告诉以色列政府:“我们不会为你参战,不会为你提供屠杀巴勒斯坦人的武器,我们会支持‘两国方案’。”
但特朗普并没有这么说。问题在于,他究竟感受到了何种压力?秉持着何种理念?又或是收受了谁的好处?我认为这其中仍有谜团,也可能他同时受到了所有这些因素的影响。
说到伊朗,美国实际上从1953年起就与伊朗(或者说与伊朗人民)处于敌对状态。72年前,美国推翻了伊朗当时的政府,随后在1953年至1979年间扶持了一个警察国家并持续了很长时间,也引发了伊朗民众的强烈不满。伊朗革命爆发后,美国又向伊拉克提供武器,用于攻击伊朗人,这种情况持续了数年。
1951年9月27日,总理穆罕默德·摩萨德向支持者重申了他的石油国有化观点 AP文件
因此,美国对伊朗的敌意由来已久。我当然认识许多伊朗领导人。去年9月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出席联合国会议时,我有幸与他会面。我去过德黑兰,也认识一些伊朗外交官,至少10 年来,他们一直在积极寻求与美国实现和平。
但以色列阻碍了美国的这些和平努力。事实上,各方曾达成《联合全面行动计划》(JCPOA,即伊核协议),但后来被特朗普否决并退出。所以这件事再次说明:与伊朗和平相处才符合美国的真正利益,但以色列政府因其激进态度(主张推翻反对自己的政府,而不是支持“两国方案”)阻碍了外交进程。
在这种情况下,伊朗当然不可能信任美国。唯一可能奏效(尽管尚未奏效)的途径,是通过联合国安理会达成协议,即由俄罗斯、中国以及安理会中的欧洲国家(法国和英国)共同作为担保方。
这种方式理论上可行,但目前我们离这一目标还很遥远。据我们所知,特朗普并未寻求与伊朗开展外交接触。而且即便双方接近达成外交协议,以色列也会竭尽所能加以阻止:它可能会再次轰炸伊朗,也可能在华盛顿制造政治压力。
美国最需要做的,是告诉以色列:“住手。我们不是你的附庸国。你们也不必成为我们的附庸国,我们不会盲目支持你那些完全错误、非法且充满暴力的外交政策。”我每天都在呼吁:美国应该告诉以色列:“这场游戏该结束了。我们现在要代表和平,而不是代表你。和平会让你受益,但这不是因为我们为你打仗,而是因为你与巴勒斯坦人民和平共处。”
“俄乌战争仍将继续,直到美国采取明智的行动”
听众提问:我是一名俄罗斯记者,我想问一下俄乌问题。上周,美国总统唐纳德·特朗普表示,如果莫斯科和乌克兰在50天内未达成和平协议,美国将对俄罗斯及其贸易伙伴(可能包括中国)征收100%的关税。此前,特朗普的政策就已表明这一点。例如,特朗普对中国和巴西的关税政策表明,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听从他的指令。现在他又要对俄乌冲突实施威胁了。那么您如何看待这些新的威胁?最终结果会怎样?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。第二个问题是,从今天的角度来看,您认为俄乌冲突将如何结束?谢谢。
萨克斯:我认为这些威胁没有多大意义。我认为如果美国真的试图施加所谓的次级制裁,中国也会作出回应,这种回应基本上会让美国经济停摆。
我认为美国没有能力强行推行这种单方面的政策。这正是我之前提到的问题,华盛顿方面普遍存在一种傲慢,而特朗普尤其傲慢,而且也不太聪明,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。
但他说的话毫无道理。这就是为什么最初特朗普扬言对中国加征超高关税的时候,这个措施只持续了几天。中国表示“不”。中美现在也没有恢复到正常的关税水平。美国不能强行施加这种惩罚。如果美国这么做,世界其他国家只会对美国说:“好吧,那你自己玩去吧。我们不需要和你贸易,我们可以彼此之间贸易,你也别想和我们做生意。”所以我认为这种威胁不会奏效。
问题在于,特朗普或许确实想结束这场俄乌冲突,但他又不愿意接受那些明摆着的停战条件。比如说,特朗普应该对美国人民讲清楚,而不仅仅是对俄罗斯和乌克兰说:北约不会再扩张了。这是一个错误,是一种挑衅,我们不会再支持这样的做法。但他并没有这么说,据说他私下对普京总统说过。但在公开场合,特朗普不愿意承担为俄乌和平付出的政治代价。
但这正是美国总统的职责,要向美国人民解释:我们犯了一个错误。当然,这确实很难。但特朗普其实挺擅长这么做,因为他需要说的是:“奥巴马犯了错,拜登也犯了错,我从不犯错,所以我要纠正他们的错误。”
好吧,我们可能会对他的话翻个白眼,但也许这样真的能实现和平。我本以为特朗普会这么做,但他最终没有迈出这一步。如果你注意到的话,那些参议员甚至比特朗普还愚蠢。
很遗憾地说,共和党参议员林赛·格雷厄姆(Lindsey Graham)是我们世界上排名第一的最愚蠢的政客。还有一位民主党参议员理查德·布卢门撒尔(Richard Blumenthal)是我的邻居,因为他住在康涅狄格州,我住在纽约。简直难以置信,正是他们在推动这些制裁和关税。比如,理查德·布卢门撒尔就是军工复合体的主要支持者,他真的很没有胆量,不敢对美国人民讲出真相。
结束这些战争是总统的职责。我们确实有过几位不错的总统,但更多的是平庸或糟糕的总统。那几位为数不多的好总统知道该怎么做。但特朗普嘛,恐怕现在看不到希望了。我曾经更有信心,以为他会知道该怎么做。
这场战争本来就不该发生,2014年2月的乌克兰就不应该发生政变。如果那样,战争就不会发生。政变之后还有明斯克协议,本来也有可能阻止战争,实现顿巴斯的自治。西方不接受,他们说,不,应该是我们来设定条件,而不是《明斯克协议》,尽管那份协议得到了联合国安理会的支持,西方违约了。后来,2021年12月普京总统对拜登总统说,这里有一份安全安排,你们停止北约扩张。但拜登拒绝了。
明斯克协议谈判期间 由左到右依次为白俄罗斯 俄罗斯 德国 法国 乌克兰五国领导人(2015)
我在2021年底打电话给白宫,想和国家安全顾问杰克·沙利文谈谈。我说,杰克,为了避免战争,你们应该说北约不会再扩张。他回答说,不行,我们不能这么说,我们实行的是门户开放政策(指利益均沾,机会平等的理念)。我说,也在西半球适用吗?俄罗斯能组建军队吗?他说,“不,杰弗里。”我说,你为什么不说北约不会东扩?如果北约不会扩大,我们就不会开战。他说,“别担心,不会有战争的,我们是美国政府。”这些对话现在回想起来,简直像儿戏一般,太荒谬了。
他们似乎一无所知,或者只是说“别担心,一切都好”。结果三年战争接踵而来。
在我看来,俄乌战争本可以在2022年1月就避免,但他们搞砸了。2022年1月特别军事行动开始的第一周,泽连斯基说,好吧,我们可以保持中立。第二周,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就展开停战协商。我一直在关注这件事,还飞到安卡拉与土耳其的谈判代表或调解人进行了会谈。正如你所知道的,2022年4月15日,一份几乎就要达成的协议草案被搁置了。
美国说不要签这个协议,泽连斯基因此放弃了它。所以美国从一开始就阻碍了和平。而今天,我们需要的是一位愿意说出如何实现和平真相的总统。
顺便说一句,我并不是说俄罗斯政府提出的每一项条件都必须遵守、都会被遵守或应该被遵守,但大体轮廓是肯定的:不能再有北约扩张。克里米亚永远不会回到乌克兰,我保证不会,因为自1783年以来,那里一直是俄罗斯舰队的驻地。
2014年乌克兰政变的部分目的是为了从俄罗斯舰队手中夺取克里米亚,但这是不被允许的。明斯克协议的目的是给顿巴斯带来一些缓解,而西方也破坏了这一点。所以,在我看来,俄罗斯所说的很有道理,尽管不一定每一个谈判细节都完全合理。但美国总统需要诚实地向美国人民说明,这些才是结束战争的条件。
他需要告诉乌克兰,很抱歉,我们不再为这些原则而战了。你们不会成为北约的一部分,这不可能实现。这是个糟糕的主意,因为美国绝不会允许俄罗斯在墨西哥设立军事基地,绝对不会;我们也不会允许俄罗斯在加拿大设立军事基地。
当年苏联试图在古巴设立基地时,差点爆发核战争。所以我们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。美国总统必须公开告诉乌克兰人这些道理。但特朗普是一个软弱的总统,这就是最大的难题。
美国需要一个有力的领导者,能够实现和平,而和平不仅仅是战争的结束,正如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所说,和平远不止于此。
所以,我对你问题的回答是,这场战争将继续,直到美国采取明智的行动,那就是公开告诉俄罗斯,我们可以接受的安全安排,然后对欧洲和乌克兰说,战斗必须停止,这就是和平的基础。接着,再去联合国安理会,争取安理会一致通过一个得到全球支持的和平框架。
伊以冲突就是美国和以色列的失败
陈平:很高兴见到你。我们认识已经有30年了。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,战争牵涉到三重维度:既是技术问题,也是军事问题,但它也是经济问题。从历史来看,我认为以色列是希望快速解决问题的,而不是让冲突拖延下去。因为我们无法承受过高的经济代价。此外,我觉得特朗普在某种程度上和戈尔巴乔夫有些相似,因为他们考虑的问题是一样的:战争的成本太沉重了。所以我的问题是:你认为以色列和伊朗之间的冲突会持续多久?这场冲突应该会限制以色列,甚至是美国,继续长期支持这场战争的能力吧?
萨克斯:非常感谢。伊以战争尽管规模较小,持续了12天。从我们可以收集到的信息来看,实际上是以色列在推动结束这场战争。主要原因是伊朗拥有能够穿透以色列防空系统的导弹,而以色列在三个地区遭到了严重打击:南部的贝尔谢巴(Bersheva),沿海的特拉维夫(Telaviv),以及北部的海法(Haifa),造成了大量损失。我们并不完全清楚,因为军事传感器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我们的精确了解。但我的看法是,确实造成了很大损害,而且伊朗能够造成更多的伤害。事实上,以色列的轰炸和攻击也对伊朗造成了损害,因此并非单方面的。
但我认为俄罗斯、中国以及其他国家不会让伊朗彻底失败。所以我认为,以色列无法承受一场持久战,它打不赢。它原本希望美国来打一场持久战,但美国既打不了,也不愿意打。在美国国内,公众对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。没有任何公众舆论在呼吁“我们需要对伊朗开战”,一个都没有。这完全是一场由政治精英游说团体推动的战争。
而特朗普自己的支持者大多是反对这场战争的。塔克·卡尔森(Tucker Carlson)就反对这场战争,而他的节目有数百万观众,观众会听他的意见。而“MAGA”(让美国再次伟大)那群人其实并不崇尚军事力量。他们也许不喜欢移民,但他们并不想要战争。
所以我觉得你说得对,美国的立场确实是矛盾的。
现在,美国或者特朗普可能认为,或者有人告诉他,通过短期的轰炸摧毁伊朗的核能力,可以产生决定性的效果。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听到劝告了。
关于美国轰炸到底造成了什么影响,至今还有争议。我认为美国的轰炸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结果。我的意思是,也许他们摧毁了一个设施,或者损坏了一个设施,但伊朗是一个很大的国家,他们在很多地方都有离心机。
我的猜测是,他们在轰炸前就把核材料从福尔多转移走了,因为他们提前几天就得到了消息,而且有卫星拍到卡车进出福尔多铀浓缩设施的画面。所以我认为伊朗并没有失去了那些已经加工的浓缩铀——那些铀已经被浓缩到60%,如果他们想要,很容易就可以进一步提纯到武器级别,尽管我不认为他们有这个意图,但技术上是可能的。
所以我认为美国没有取得了任何战略上的胜利,在战术上也没有获得什么优势。我也不觉得以色列赢得了什么。如果说战争的结果,那就是美国和以色列的失败。而我的意思是,内塔尼亚胡可能还想通过推动某种形式的长期战争,卷土重来,但美国并不感兴趣,特朗普大概也会反对。
顺便说一句,美国现在的财政状况很糟,社会状况也很糟,公众对这一切根本没有兴趣。所以这完全是由游说集团推动的行为。你观察得很对,这样的行动根本无法长期维持。这和乌克兰战争很相似——美国民众对这场战争或者乌克兰毫无兴趣。对美国人民来说,这根本不是他们的事情。这是“深层政府”的议题,他们压根没有向公众解释过。
我们的主流媒体支持政府,但公众是反对这一切的。虽然在美国的决策过程中,公众的意见影响不大,但他们确实是反对的。
到2050年美国的全球经济份额将降至11%
听众提问:我想请你谈谈更宏观的看法:乐观地看,你怎么看21世纪整个世界的发展,以及美国的力量占比?
在全球权力方面,美国的比重会下降,其他国家会迎头赶上。所以美国将成为一个像巴西那样的国家级别的力量。而我个人会对那样的世界感到满意,但我也能理解为什么美国的政策制定者,尤其是某些政党会对这种局面感到震惊。
目前,美国大约掌握着全球25%的经济权力,加上相当可观的军事力量,它们也是“规则制定者”。但在21世纪,它将被削弱、被分散注意力、失去主导地位。
目前美国实际上在抵制这个新的多极世界。而这也引出了我的第二个观点,我想稍微探讨一下美国以及其他国家背后的权力结构。
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谈到亿万富翁、金融集团和跨国公司。对他们来说,美国政府无疑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施加全球影响力的工具。实际上,从某种意义上说,美国政府是世界上最亲资本的政府。这对他们来说非常有利——只要付钱,就能拥有一个强大的代言人。
所以如果我是亿万富翁中的一员,我也会对未来感到震惊。因为我依赖的正是这一整套体系:一个极其强大的美国政府,帮助我们打开市场、攫取资源、对其他国家施加压力,用的是美国纳税人的钱,还有你刚才说的各种手段。
所以我认为,这背后确实还有更多层面的解释需要深入挖掘,为什么美国政府会这样?
萨克斯:非常感谢你的问题。
首先,我还没有对整个21世纪世界的发展做出预测,但我确实在做一些定量研究,尝试分析到2050年的世界格局。所以我是以25年的视角来看问题的。在这个25年的展望中,我记不太清具体数字了,但以购买力平价计算,美国的经济份额大概会降到11%左右。
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会彻底衰落,它仍然是一个富裕地区,人均GDP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。但确实,它将不再是“主导性”的力量。
事实上,这种趋势已经发生了。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2024年的数据,现在“金砖十国”(即巴西、俄罗斯、印度、中国、南非、埃及、埃塞俄比亚、阿联酋、伊朗和印度尼西亚)已经占据了全球约41%的经济产出。而七国集团(G7)则只有大约36%。所以金砖国家已经明显超越了G7。而且现在还有更多国家成为金砖的合作伙伴。
金砖国家名义GDP及占世界比例 世界银行、人大重阳(制图)
因此我认为,美国全球主导地位的“减弱”是不可避免的。它可能并不让人感到愉快,但确实会发生。
确实,我的观点并不是为了满足彼得·蒂尔(Peter Thiel)和埃隆·马斯克(Elon Musk)。我不知道他们的看法是什么,但我的观点是,那又怎么样?我同意你的看法,你说得对。从分析角度来看,世界不能只为了那二十几个拥有巨额财富的亿万富翁的利益而运转,因为他们的净资产虽然巨大,但对整个世界来说意义有限。
作为一名经济学家,我关注的不是份额的多少,而是整体水平——也就是说,在这样的世界里,美国是否会过得更好?普通美国人是否会生活得更好?我的回答是,如果我们做对了事情,人的预期寿命会大大延长,人均收入会显著提高,人工智能的成果也会真正惠及大多数人。而世界其他地区也能分享这些利益,这并不会削弱美国人民享受高生活水平的权利。
不过,如果你是国际关系专家,你的视角可能会不同。你不关心生活水平的高低,而更在意权力的差距,而这个差距确实被大大缩小了。在我看来,这是好事。但在美国战略家的眼中,这却是糟糕的。
你提出了另一个观点:至少对美国统治阶层来说,这绝对是坏消息,因为不仅其他国家会赶上来,美国那些过度的特权也将减少。
这或许是真的——美国的特权会减少,但我得说,这些所谓的特权其实并不那么值得留恋。所谓的特权包括发动战争的权利、推翻政府的权利,以及借债到极高额度然后陷入债务危机的权利。
我觉得作为一个帝国拥有那些特权并没有多大好处。那么,作为一个帝国的子民,我们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呢?在我看来,帝国身份带来的好处并不多。这就是我想表达的观点。
所以我会对美国人民说,美国全球权力的下降对你们来说并不糟糕,实际上那时的世界比我们目前所处的状况要好得多。它可能会让你们避免卷入毁灭性的冲突,同时平均生活水平也会比现有的选择更高。
但我理解你的意思,对于那些把权力视为终极追求,视为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巨大优势的人来说,幻想美国继续维持霸权是行不通的。我认为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一点。
所以我觉得你说得对,而如果美国被本国的亿万富翁阶层所掌控,我们将面临很多麻烦。
如果中印关系重回正轨,这将预示着:多极化世界真正到来
听众提问:众所周知,内塔尼亚胡的政治生涯已进入最后阶段,大多数以色列民众也不愿永远处于战争状态。但正如我们所知,传统的“两国方案”似乎也并非解决巴以问题的良策。举例来说,此前印巴分治的解决方案——我们都知道印度和巴基斯坦至今仍剑拔弩张,两国人民虽渴望和平,却绝不可能退回到1947的边界划分。再者,联合国等国际机构在调解中也显得力有不逮。教授,您认为巴以问题是否还有更现实的解决方案?
萨克斯:很好。关于巴以问题,我想提出我的观点——当然,这个方案是否可行另当别论。首先,我认为以色列政府或以色列的政治进程永远不会接受巴勒斯坦建国。因此,我并不指望通过巴以谈判解决问题,这种戏码我们已经看过太多次了,每次都会因各种原因受阻:要么是以色列拒不履行协议承诺(比如奥斯陆协议最终夭折,就因为以色列拒绝继续履行协议规定的义务);要么就是像伊扎克·拉宾总理那样——支持“两国方案”的领导人直接被极端分子刺杀。
而内塔尼亚胡有着长达30年的总理生涯。29年前他初掌大权时,就秉持着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——绝不允许巴勒斯坦建国。他的执政方略就是:推翻任何可能威胁以色列对巴勒斯坦控制权的周边国家政权。
因此在我看来,谈判途径已经失效。但我主张通过联合国机制强制达成解决方案——具体而言,就是推动联合国表决接纳巴勒斯坦成为第194个会员国,其疆域以1967年6月4日边界为准(这正是国际法认定的以色列边界,即“六日战争”前的边界线)。这种入联方案不仅具备可行性,而且已有过两次实践尝试,只是均被美国动用否决权阻挠。
2011年,巴勒斯坦曾正式申请联合国会员国资格。当时安理会15个成员国中有14国表示支持,但美国却向巴勒斯坦施压:“不要推进此事,先接受观察员国地位,几年后我们就会批准你们成为正式会员。”这显然是个谎言——巴勒斯坦接受了观察员地位,至今却仍未获得正式会员国身份。
2024年,巴勒斯坦再次提出入联表决申请——这一次他们明确表达了坚定立场。投票结果显示:12票赞成、2票弃权,而美国再次动用了一票否决权。这充分说明,真正的阻碍并非以色列,而是美国。因为只要美国不否决,巴勒斯坦就能成为会员国,以色列根本无权反对。当然,即便巴勒斯坦成功入联,次日以色列仍会以占领军的非法身份存在,巴勒斯坦的边界问题也不会立即解决。但这一历史性突破将向以色列、国际社会和巴勒斯坦人民传递一个不可逆转的信号:巴勒斯坦建国已成定局。
在我看来,如果巴勒斯坦正式建国成为现实,会面临诸多难题——约旦河西岸约有60万以色列定居者,东耶路撒冷还有20万,加沙地带更是一团乱麻。但现实情况是,除以色列和美国外,国际社会普遍共识是:应当建立一个正常的巴勒斯坦国,而以色列应退回其边界线内——顺便提一句,这个边界线已经囊括了原英国委任统治时期巴勒斯坦78%的土地。可以说,以色列在这场博弈中早已获得了极其优厚的条件。
我认为,建立巴勒斯坦国,并让阿拉伯国家和伊朗同意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——只要以色列接受这一方案,就能逐步实现和平,虽然这不会立竿见影地解决所有问题。要知道,许多犹太定居者非常极端,他们全副武装,绝不会轻易妥协。
即便巴勒斯坦建国后,这些定居点问题仍将持续多年。我估计,犹太定居者很可能长期滞留在巴勒斯坦境内,这种僵局还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。因此这场危机不会迅速终结。但我要向以色列民众和政府传递一个明确信号:你们不可能永远统治巴勒斯坦人民。他们终将建立自己的国家,与你们比邻而居——这就是必须面对的现实。
因此我认为,推动巴勒斯坦入联这一步至关重要。要实现它,只需要改变一张否决票——美国的立场。我在华盛顿和所有公开辩论场合都坚持一个观点:这才是真正保障以色列安全的唯一途径,是实现地区和平的不二法门,更符合美国自身利益——要知道,目前已有185个国家支持这一方案。美国为了偏袒以色列而自我孤立,实际上损害的是自身的国家利益。现行政策既无益于美国,在我看来也无益于以色列,更何况这一政策正遭到几乎全世界的反对。
我想强调的核心观点是:绝不能将决定权交给以色列。我们必须通过联合国安理会决议强制执行这一方案——根据国际法,这完全具有可操作性。就像当年处理印巴问题一样,这是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方式。
印巴问题,这又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棘手危机。其根源可以追溯到1947年——确切地说,是印度75年来始终未能履行关于克什米尔公投的协议承诺。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同样危险,虽然我们刚才没有展开讨论,但要知道这是两个拥核国家之间的对峙。其棘手程度无需赘言,但必须强调:解决这一问题至关重要。请允许我简要提及中印边界争端,因为这个问题同样具有重要关联性。
中印边界争端的历史渊源可追溯至1907年——据我所知,当时英国一名中级军官麦克马洪在未实地勘察的情况下,仅凭一纸地图就在喜马拉雅山脉划定了所谓“麦克马洪线”。这条边界线既未经测绘,也缺乏任何实质依据。在当时,这条线毫无意义:清政府正土崩瓦解,而印度仍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之下。但随着1947年印度独立、1949年新中国成立,当北京政府提出重新划定喜马拉雅边界时,尼赫鲁却令人遗憾地全盘接受了英国殖民者划定的界线。这本是一个绝佳的历史契机——新独立的印度奉行不结盟政策,完全可以通过协商解决边界问题。但尼赫鲁政府的选择,使得殖民遗产成为了长期争议的导火索。
这让我得出一个定理:当今世界的所有问题,追根溯源都与英国有关。我发现在全球几乎每个角落都是如此——英国人把一切都搞砸了,就连他们从未实际控制的喜马拉雅地区也不例外。
但我真诚希望中印两国能解决这个问题。因为如果中印关系重回正轨,这将向西方世界传递一个明确信号:殖民时代彻底终结,多极化世界真正到来——绝非戏言。要知道,仅我们两国就占全球38%的人口。美国妄想挑拨印度对抗中国,这种图谋实在天真,印度绝不会被美国这样利用。这是美国的痴心妄想。我希望印度能明确告诉美国:“别玩这种把戏,我们要的是多极化世界。”
我期待中印达成协议。虽然我的建议可能在两国都不太受欢迎,但我仍想说:中国朋友可以列出所有对印度的诉求;而中国不妨支持印度成为联合国安理会第六个常任理事国,帮助印度跻身世界大国之列。至于那些较小的边界争议,都可以协商解决。
这样一来,世界格局将更具代表性,安理会也将更公平合理。届时中、印、俄等国就能向西方宣告:“我们在这里,和平共处,一切安好——但世界舞台不再由你们主导。”这才是真正的多边主义世界。
张维为:非常感谢萨克斯教授这场视野开阔、见解深刻又充满智慧的精彩演讲。你以非凡的勇气直面诸多敏感议题,这份坦率令人钦佩。我和上海的朋友们确实有些担心——若有一天纽约或美国不再安全,上海永远欢迎你!让我们再次以热烈掌声感谢萨克斯教授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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